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封锐对面,说,这地方你还没戒?知道为什么叫这名字吗?这里以前是别人家的海棠园子。
    你知道的倒是多。封锐要了杯白水,负责招待的小姑娘犹豫地问,先生还要别的吗?
    不要,封锐说。
    咖啡和点心,好吃的都上点,年轻人说。
    封锐冷笑。
    我还知道最近你很不中用。年轻人专挑气封锐的话说。
    不小心中了招,常在河边走,如果不湿鞋,倒不正常了。封锐反而不生气,很冷静。
    你在布迷魂阵?小心别把自己玩死了,他把旁边一个小袋子放桌上,喏,你的,按时喝。
    封锐把一封信推过去,我有个想法,你拿回去。
    年轻人打开看了一遍,脸色微变,马上压着声说,这事我作不了主,我得问问叔叔。
    时间不多,抓紧。封锐说。
    咖啡和两碟点心上来了,看样子是刚出炉的,一碰就酥掉了,年轻人对着小姑娘露着白牙笑道,谢谢小姑娘,你十六了吧?长得好可爱。我一直希望有个像你这样好看的妹妹,可惜……
    封锐用手拿了一块点心塞到年轻人的两排白牙间,话太酸了,他这白水压不住,只能将源头堵了。
    怎么这么讨厌?年轻人抗议。
    你可真够恶心的,跑这来骗未成年,她脸都红了,晚上会失眠的,不如你先骗个电话约个地方聊聊心事?
    我看你找死,年轻人愤愤。
    有吃也堵不上你的嘴,赶紧办正事,误了小心你的狗脑袋。封锐拿起外套先走人了,只留年轻人一人对着空旷的大玻璃窗吃喝。他心情丝毫未受影响,直到把点心吃完,咖啡喝完,才慢悠悠地推开两扇门,到了外面,方觉出室内是如何的温暖,年轻人擦了擦眼镜,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顶线帽戴上,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住了一半眼镜。
    走出几米,他复回头看了看牌匾:红海棠,书法倒还算过得去,只是往昔风景不在,他很可惜地摇摇头,低叹道:一代不如一代啊……
    饶是这么年轻,心智却如此沧桑,如果刚才还抱有憧憬的小姑娘听了,怕早吓得翻脸不认人了。
    年轻人回到诊所,把揣怀里的信封拿出来交给叔叔。
    叔叔正在擦一双皮鞋,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尖尖的头,不是现下流行的款式。
    还不扔?年轻人的眼镜又看不见了,摘下来又擦了擦。
    再穿穿。叔叔说。
    我看他遇上克星了。他想走险棋。我们别管他了,让他自己作去吧。
    她呢?
    他?我这不在说他吗?哦,那个呀,不清楚,不想见,不爱打听。
    你大伯……
    嗳呀,叔叔,你怎么拿我眼镜布擦鞋?快扔了,你不扔我帮你扔。年轻人说着去柜里捡了几粒桂圆,皮很薄很脆,他两两一对就开了。
    大屋的药,送的及时么?擦完鞋的叔叔把皮鞋搁在一块横档上晾着。
    还行,挺能撑的,估计是不想死。这批的桂圆质量不如上次啊,个小,而且肉紧。年轻人拍拍手上的皮渣,眼镜摘了,清秀的面庞露出来。
    你大伯说……
    烦死了,年轻人把眼镜挂上,我不爱干,你可是答应了和我一起走我才回来的,我不料理后事,我还没玩够。
    叔叔重重地叹了口气。
    今晚吃炸酱面!年轻人甩甩袖子往后堂走。
    这都多少年了,他不爱学医,非逼着他学。原以为拿到了学位证可以自由自在了,却不曾想当年的手足恩情需要他来偿还。他重新找了块干净的眼镜布,把眼镜包起来。他和叔叔讲了条件,叔叔说,小子,你要怕死,就干脆别回来。
    他是怕死的人吗?他上学时一个人去非洲,茫茫沙漠断了水袋差点渴死,他也没怕过呀。他最怕这种纠缠不清的感情束缚。
    叔叔最爱吃炸酱面,也最不爱吃炸酱面。当年他和另俩个人一起受苦,一起被整,叔叔最小,那俩人都护着他,替他挨打,替他出工,并把唯一的机会让给他,让他回城。三人最幸福的时光是窝在一间土泥墙糊的屋子里,一根半筷子轮流吃一锅坨掉的炸酱面。酱很少很少,是乡邻可怜他们大过年的给的一点施舍。轮了两圈,面就要见底了,剩下最后一口,大点的那个作主又让叔叔吃了。
    叔叔说的时候总会噙着泪,那个年代,真会饿死人啊。
    他说,你们怎么不逃?
    往哪逃?叔叔为他的幼稚悲悯。
    他剥了大葱,泪已经掉下来。想他正是叔叔当年那样的年纪,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想不想出国,学点厉害的本事再回来?他望着湛蓝的天,觉得他应该迈开脚步,去他向往的地方找点有意思的事做。他想去骑骆驼,他想去看北极熊,他还想去南非拍蝴蝶,去好望角听听海风。他愉快地点了头。当年父母对他的散养,让他长成了一颗不受约束的心。
    他的经费都是大伯出的,叔叔也有一半,叔叔说,我人都是你大伯的,你谢我什么呢。
    当年怎么就挑中他了呢?叔叔说,有眼缘,你大伯一眼看上了你。
    他把葱花切得细细的,牛肉也剁得碎丁,锅里热了油,挑了黄豆酱,开始熬。他刚回国时,叔叔为他接风,做的就是这一碗炸酱面。他原以为会是满汉全席,毕竟他走过不少地方,吃过不少风味,当这一碗不起眼的面上桌时,他还是微微失望了的。他觉得叔叔对他的回归不是很期盼,至少心里不怎么重视的。他跟他说他不想继承他的产业,他有自己的喜好,等这情一了,他就离开再也不回来。
    叔叔当时也是叹了口气的,很快却拿起筷子对他说,人各有志,吃面。
    他跟着吃一口,坐了十几小时的长途飞机,一路上没怎么进食,这碗面不知不觉竟然被他吃光了。他抿抿嘴,稍稍回味下唇舌,觉得叔叔的手艺还算不赖。
    第一年冬天,他没有厚的冬衣,叔叔的后屋没暖气,他不适应,又不肯穿死难看的大棉衣。叔叔像个老古董,诊所的生意不上不下,却过得如此节俭。他就把自己冻病了给叔叔看。
    一连三天鼻涕喷嚏不断,叔叔没怎么说话,只是将他隔在后堂,开了一副药给他,还是让他自己去熬了喝。喝完药出了汗,软绵绵地趴在那儿,不一会身上轻快了,胃却咕咕叫起来。他隔着后屋的玻璃窗敲,边敲边喊,叔叔听见了,拉开格子,他说,饿了。叔叔头次有了长辈的慈祥,想吃什么?不知道,他说,不知道能吃什么。
    叔叔破天荒地又下了厨,这次的炸酱面,用的是细面,酱也淡淡的,不咸,没有葱花,换成了姜末,菇丁,小菜心。他吃得心满意足,不再想爹娘。
    饭后一觉,醒来,他又在天黑前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去厨房洗了锅碗,叔叔还在前厅不知道忙什么。他拿出那厚大棉衣穿上,觉得身上热乎乎的,走到前厅,坐到叔叔旁边,拿起一本药理书看起来。
    前不久,他又不耐烦了,问叔叔,这事,终究什么时候能完?
    叔叔说,快了。说完,舒展开他的眉,不再埋头他的研究。
    他跟那个她和他,没什么交集,更谈不上感情,叔叔说,什么都没有,是最好的。
    他回国后偶尔还吃意大利面,面筒里还有一包,他想了想,还是煮了荞麦面。
    叔叔给了他一个药方,他吃完饭后按比例去配,配完还要做几次试验,不恰当的成分要去掉,然后再重新调和。叔叔这时候会有一点闲暇时光,他长年不怎么运动,脸色比他还要苍白些。
    这个人,以前让他吃药,都发火,现在居然主动来了,什么事让他爱惜起自己身体了?
    叔叔默默地不言语。
    只是看他把比例又换了换,他前几天发病了,差点栽了。这个,他指指其中一味,是不是要加点量?
    叔叔摇了摇头,急不得。
    他又弯下腰将比例精确了下去。
    你大伯,早料到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叔叔终于将未完的话完整地说了出来。他不再打断,静静地听着。
    你们都太蠢了,留着警察是干什么的?他眼不离刻度,口气依然在气愤。
    叔叔不和他杠。他一人玩高跷也没意思,索性静下心来把配比做好。
    叔叔去泡澡了,他过来前先把热水器打开了,估计现在差不多烧好了。他把自己的事情做完,往叔叔房里瞅了一晚,他惦记着叔叔的脸色。他已经成了他的精神稻草,长年的精神负累快要把叔叔抽干了。他拿了点薄荷油往浴房走,要擦背吗?叔叔?
    浴房里雾气腾腾的,叔叔仿佛睡了一觉刚醒来一样。唔,什么东西,别乱给我摸。
    舒缓神经的,保你睡个好觉。
    你给我看病?小子,有你的。
    童年的欢乐又回到了他心里。
    叔叔,忙完这些事,我们一起去看看世界?骆驼,企鹅,你喜欢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梦想?想去的地方?
    好啊。
    轻点,你小子下手怎么这么重?你是烫猪皮呢?
    呀,叔叔,你怎么比我还白?这儿还有个痦子,哇,超级性感,如果再来个纹身……
    滚,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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