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在崇政殿外喝问谢星阑为何栽赃崔氏是崔慕之,如今寻到人证,他倒是换了副面孔。
    谢星阑眼底闪过丝讥诮,“崔毅贪腐受贿并非今日才有,往日为何不查?如今泄密之罪可做通敌论处,崔氏倒是懂了弃车保帅,惩治崔毅越狠,侯府才不会受指摘不会失宠,利弊权衡,实在高明,只是不知崔毅是否愿意认罪?”
    若崔毅能护,长清侯府自不然令他背上罪名,现如今护不住了,那便要做那大义灭亲之人,以此堵悠悠众口,亦算对贞元帝表忠,这一点朝中眼利者皆看的出,但谢星阑当着崔慕之挑破嘲弄,直令他面上青白交加。
    崔慕之唇角紧抿,“是他的罪,他自要认,与其他人有何干系?何况崔毅至多算是从犯,真正谋害赵永繁的南诏人和那内奸,如今却还下落不明呢。”
    方君然见势不妙,打着圆场道:“大理寺正在严审,届时得了证供,自送来龙翊卫一份,眼下,我们还是先去见江原那随从,南诏人过两日便要走了,也不敢耽误谢大人审问江原,这是块硬骨头,也只有在这里才有法子。”
    谢星阑不置可否,又看秦缨,秦缨道:“那我先回府。”
    “我送你——”
    谢星阑先一步出门,秦缨婉拒也来不及,只好跟了上去,方君然愣了愣,转头一看,便见崔慕之一张脸黑如锅底,很是煞人。
    一路走到大门处,秦缨才道:“崔氏如今放弃崔毅,虽是保全尊荣之举,却也表明崔毅知道的不多,那真正的内奸,仍只有江原见过。”
    谢星阑道:“我明白,江原还会再审。”
    秦缨应是上马车,径直回了侯府,秦璋正安排明日祭祀事宜,见她回来的快,自是开怀,秦缨袖子一挽来打下手,父女二人忙到天黑时分才歇下。
    第二日清晨,辰时刚过,秦缨便与秦璋一同乘着马车出了门,二人身后跟着三十来人的车马队伍,一路南行,出了京城,直往东面的棋山秦氏陵园而去。
    连日大雪,京城外亦是一片银装素裹,马车里放着炭盆,秦缨手中亦抱着小巧暖炉,虽不觉寒冻,但因积雪颇厚,脚程比预计的慢了些许。
    秦璋掀帘朝外看,“你母亲过世那年,也是这样的冬景,丰州在京城以北千里之处,比京城落雪更早,你母亲没见过那样的大雪,弥留之际也不许我关窗。”
    忆起从前,秦璋语声中仍带凄然,秦缨不知如何安慰,只专心地听,没多时,秦璋转身望着她,仿佛透过她的眉眼,看到了当年鲜妍貌美的李瑶,“今日你母亲知道你写了不少祭文与祈福经文给她,必定高兴。”
    秦缨本想让秦璋多说些义川公主的旧事,可见他眉眼哀沉,也不忍多问,“爹爹放心,以后每年忌日,女儿都如今年一般与父亲一同准备。”
    秦璋握住秦缨的手,欣慰地应好。
    在路上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方才到了秦氏祖陵,刚到陵园门口,便看到一行道士站在此,秦璋修道,今日请了城外青云观的道长为亡妻做法事。
    秦缨跟在秦璋身后,沿着记忆中的小道找到了义川公主的陵寝,义川公主身份尊贵,又是秦璋挚爱,陵墓修葺的精美奢华,若是春夏,还可见奇花幽树环绕,如今凛冬,近前的松柏花木皆是一片冰莹玉挂,白玉石隆起的坟茔,亦是雪色皓白。
    侍从们摆好祭台与祭品,秦璋又亲自点上香烛,唤秦缨拜过后,先令道长做法事。
    这法事一起便是两个时辰,道长们唱念做打,明黄符文飘飞,肃穆的经文声中,寂静的陵园愈显凄怆,秦缨侍立在侧,丝毫不敢轻慢。
    待道长们做完法事告辞,秦璋才带着秦缨跪在了李瑶坟前,父女二人将连日写就得祭文与祈福经文焚烧,秦璋又挥退仆从,低声诉情。
    “阿瑶,今岁是你离开的第十七年。”
    “不知你在天上过得好不好?我给你诵的经文,你都听到了吗?侯府一花一木都未变,我亦每日都在惦念你,总在想,你若是还在我身边,那又是何种光景……”
    秦缨本只觉哀戚,但听着秦璋所言,眼眶却蓦地红了,鼻尖也阵阵发酸。
    “我记着你的话,好好爱护缨缨长大,她从前被我宠坏了,但今岁的长进,你在天之灵可曾看到?你可怜她辛苦?我也不舍得,但只要她高兴,我便什么都能为她做……”
    秦缨再也忍不住,眨眼间脸颊便湿了一片,秦璋抚了抚她发顶,又将今岁府内事,絮絮叨叨讲来,一直等烧完祭文,秦璋才道:“给你母亲磕头,去马车上暖着,我再与你母亲说会儿话。”
    秦缨应了,郑重磕三个头,又一步几回眸地出了陵园。
    回到马车上,白鸳安慰秦缨,“县主别伤心,公主殿下有侯爷这样的夫君,有您这样的女儿,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
    秦缨抹了把眼角,从未如此真切地觉得自己属于这个世道,她掀帘望着陵园小道,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才看到秦广扶着一脸沉重的秦璋走了出来。
    秦缨忙跳下马车迎上去,“爹爹——”
    被秦缨扶住,秦璋苦笑了一声,“爹爹老了。”
    祭奠亡妻,为夫君者,并非一定要行跪礼,但秦璋却格外虔诚,秦缨心底动容,“爹爹老当益壮,只是今日太冷了,爹爹当心受冻。”
    上了马车,秦璋缓缓吁出口气,看着秦缨虽觉欣慰,可眼底深处,却拢着一抹化不开的阴云,想沉浸在哀思中难以自拔,看得秦缨愈是心酸。
    马车归程,秦璋比来时更沉默,行至半途,秦璋道:“以你母亲名义设的粥棚今日开张了,你可想去看看?”
    秦缨连忙应好,秦璋一声令下,其他仆从先行回城,他们带着几个护卫往城南行。
    雪覆四野,临川侯府的粥棚就设在西南城墙外,秦缨一行到时,便见粥棚之前已排起了长龙,衣衫褴褛的妇孺老少捧着粗瓷碗,正等着棚子里的一口热粥。
    听闻家主来了,开设粥棚的管事上前应话,“有从西北来的流民,没有正经营生,便靠着乞讨过活,咱们府上的粥棚算是解了他们燃眉之急,还有附近村里的穷户,没有足够的米粮过冬,便也来讨粥吃,我们的粥棚每日可供三百人的份量,今日还可支撑,明日消息传开来的人多了,怕是不够,不过早上咱们开了棚后,又有几家也在旁边搭棚子。”
    管事看向秦缨,“有陆太医家、定北侯府家,还有谢将军府。”
    秦缨有些意外,“他们也来了。”
    管事笑道:“往年城中富贵人家也常施粥的,今年咱们起了个头罢了,眼下雪灾不轻,后面应该还要多,就是不知道会否杯水车薪,适才还有从丰州来的呢,说那边每日冻死百人,很是骇人。”
    秦缨心腔窒闷,秦璋道:“明日看看情形,若是不够,便再赠百人口粮。”
    管事连声应下,秦缨本想上粥棚里帮忙,可眼风一晃,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城门方向走来,秦缨上前两步,“岳灵修——”
    走在队伍里的岳灵修一愣,待看到是秦缨,立时大喜,“县主!”
    岳灵修一路小跑过来,对父女二人见礼后一脸喜色道:“县主回来多日,小人本想上门拜访,却又怕叨扰了县主,未想在此遇见!”
    秦缨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四五衙差,“你这是要做什么?”
    岳灵修笑意一散,沉声道:“今岁天气太冷了,前面官道旁冻死了人,有人报官,我们是去勘察现场的,小人跟去看看是否真是冻死。”
    秦缨拧眉,“竟是如此,那你快去。”
    岳灵修应好,又看着那领头之人道:“那是我们衙门新来的捕头储明安,那小人便先去了——”
    等岳灵修回到队伍,秦缨与秦璋都忧心忡忡,秦璋道:“多半是病弱流民,死了无人收敛,若再来几场大雪,京城也是要遭灾了。”
    天色已暗了下来,秦璋不欲在城外久留,“好了,咱们回去吧,要天黑了。”
    与管事辞别,等马车入城门时,便见长街上已次第燃起灯火,沿着御街一路往北,行至繁华坊市,仍可见珠帘绣幕人头攒动,亦可闻丝竹乐舞之声,秦缨倏地放下帘络,莫名生出几分割裂之感。
    马车入长乐坊,眼看着到了侯府门前,秦璋却忽然“咦”了一声,“宫里的人。”
    秦缨朝外张望,见领头的是个面熟的小太监,常跟着黄万福在崇政殿伺候,她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了两分不祥之感。
    马车停稳,父女二人刚下来,那小太监便上前来,“侯爷和县主终于回来了,县主,陛下召您入宫,正等着呢——”
    秦璋蹙眉,“这么晚了,所为何事?”
    小太监面色紧迫,“宫中出事了,等县主入宫便知道了,事关重大,还请县主快些——”
    御令不可违,秦璋只好放人,叮嘱秦缨几句,目送她上了马车。
    沈珞马鞭轻扬,马车朝宣武门一路疾驰,等到了宫门外,便见宫城已然宵禁,但见到小太监拿着的腰牌,禁军立刻放了行。
    “公公,到底出了何事?今夜不是为南诏使团践行吗?”
    穿过黑嗡嗡的门洞,秦缨到底忍不住,跟在旁的白鸳一脸胆战心惊,亦焦急地等着小太监回话,公公脚步如风,“死人了,您到地方就知道了。”
    秦缨心底“咯噔”一下,便见小太监带着路,竟是往御花园方向去的,绕过一片楼台,径直往观兰殿而去,还未走近,秦缨便见整片殿宇灯火通明,外围却被御林军把持得水泄不通,秦缨深吸口气,心也悬在了嗓子眼上。
    秦缨本以为要进殿,可小太监却带着她从殿门前过而不入,反沿着幽径,朝不远处梅树下的几间花房走去,走到门口,秦缨才见花房之中站了不少人。
    “陛下,云阳县主到了!”
    小太监高声通禀,一阵窸窣之声后,黄万福走了出来,“县主请来——”
    甫踏入门槛,满室暖香浮动,如此寒冬,花房内却百紫千红争艳,而这花房乃是四间厅堂打通,摆满了花草的架子分列在四进明堂,第一进被御林军守着,进第二间时,秦缨看到了淑妃与三皇子李琰,她们母子面色严峻,看到秦缨一言未发。
    第三进花房站满了人,皇后与二皇子李琨,德妃与眼眶微红的五皇子李玥皆在此,通往最后一进的门口还站着盛装的太后,再往内,秦缨似看到了谢星阑的身影。
    秦缨脚步本是沉重,看到他也在,心中忐忑骤然散了三分,正猜不透出了何事,一阵刺鼻的铁锈味传到了她鼻端……
    “最会找凶手的人来了,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骤然响起的贞元帝怒吼从第四间花房传来,吓了秦缨一跳。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赫然看到蒙礼与施罗也与贞元帝站在一处,还不来及看清二人神色,秦缨先被地砖上殷红蔓延的血色小溪吸引。
    她呼吸一窒,下意识沿着血流往花房深处看——
    先是一个浑身沾满了血污的男子背影映入了秦缨眼帘,她心跳的愈发快,又越过男子,往花房尽头看去,待看清血泊里躺着的人,秦缨如遭雷击般一愣。
    几乎是同时,崔慕之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
    “杀南诏公主的,确是微臣。”
    第188章 认罪
    “父皇膝下无女, 阿月便如父皇亲生女儿一般,本来定好了归国仪程,消息都到南诏帝都了, 可阿月……竟如此死在了你们周人手中!”
    蒙礼咬牙切齿,赤红的眸子, 死死瞪着崔慕之,“凶手既已认罪,按照大周律法, 他该被判斩刑,还望陛下严明公允, 给阿月报仇雪恨!”
    “陛下——”
    德妃上前一步, 请求道:“陛下, 此事太过突然, 慕之是您看着长大的,一定是有何隐情,还请查证之后再做处置!”
    说至此, 德妃恨铁不成钢地斥责:“慕之,你好好陈情,什么都不说便认罪, 你是失心疯了不成?想想你父亲, 想想我这个做姑姑的,谁能信你在宫内杀人?”
    蒙礼冷笑道:“娘娘, 前日大周的将军死于非命,分明与南诏无关, 我们却成了怀疑对象, 如今崔慕之被抓个现行,他自己也认了罪, 无论为了什么,我南诏公主惨死在你们大周深宫之中,若不能为阿月主持公道,我们绝不答应。”
    德妃急得额生薄汗,还要再说,一旁的太后忽然开了口,“慕之,你到底有何苦衷?最好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尽数说明,但你若不开口,那你这弑杀公主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了,此事事关两国邦交,陛下绝不会轻饶。”
    崔慕之头也不回道:“微臣无可辩驳。”
    德妃眼前一黑,太后面寒如水,又看向贞元帝。
    贞元帝已盯了崔慕之半晌,此刻深吸口气道:“来人,将崔慕之打入天牢,褫夺其刑部司主官之职,听候发落!”
    德妃面色大变,“陛下——”
    德妃上前,声音都轻颤起来,“陛下,慕之无论是少时从军,还是入朝为官,从来没有出过错处,谋害阿月,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他……他今夜说不定是被下了降头,他绝不可能杀人的……”
    崔慕之是长清侯府世子,是她的亲侄子,崔曜年事已高,未来的长清侯府,迟早要交到崔慕之手里,如今朝中已有立储之争,在这个当口,崔氏先出个崔毅有通敌之嫌,如今,又来个未来家主杀了邻国公主……
    德妃急火攻心,一旁的蒙礼愤然道:“娘娘慎言,据闻大周立朝百多年,最不喜怪力乱神之说,怎就扯到了鬼神之说上?当我们南诏人是傻子不成?崔慕之用自己的匕首,刺死了阿月,他自己都认了。”
    德妃不管蒙礼,只急迫地盯着贞元帝,“陛下,求陛下手下留情,一切查证清楚之后再做定夺,他、他纵然嫌疑重大,但……”
    “哪里是嫌疑重大?分明是铁证如山!”
    蒙礼恨声道:“陛下,听闻你十分倚重崔氏,甚至超过了皇后一族,莫非,您要当着我们和阿月的面,包庇崔慕之不成?”
    此言落定,皇后郑姝眸光一暗,太后的表情也更显凝重,而争执间,守在外的御林军统领楚贤钦已快步入内,他望着贞元帝,等他最后决断,贞元帝沉默两瞬,终是点了点头。
    德妃身形微晃,楚贤钦上前道:“世子,自己走吧——”
    崔慕之不知僵站了多久,此刻转过身来,秦缨一眼看去,便见他双手与前襟皆是血色,连面颊也沾了两星,往常清贵自矜,此刻却面如死灰,路过秦缨身前时,眼皮也未抬一下。
    等人被带走,贞元帝沉沉看向秦缨,“云阳,阿月在大周,也就与你有几分交情,再加上她身份尊贵,她的尸体,你来验看再合适不过,虽说慕之认了罪,可朕想知道,他为何要在此处杀了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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