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春将云弥扶回房内坐下,才要去闩门,听见她低声道:“行霜很聪明,瞒不住她。你记着拦上一拦。”
    语气又已经平静下来。
    也没有哭,只是怔怔垂望着案面。
    有时寻春总觉得,连自己也并不是十分了解小娘子。她待人一向温柔,处事进退得宜,弯下脖颈微笑时,唇角的梨涡便将整个人都陷出某种清甜——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形容人的词,小娘子又不是一盏扶芳饮,但的确这样感觉。
    她还知道,殿下喜欢的,大抵也是这样的小娘子。齐家二郎君呢,必然就是。
    可娘子不是,至少不只是这样的。
    今日外人看魏瑕,只会觉得是一位无可指摘的家主。不苟言笑的威严,过于丰沛的孝心,牢固的朝阙地位。在他一手,魏氏煊赫不减,实权有余。同一众逐渐被削薄的世家相比,已经很算经营得当。
    无非只是性情阴冷。
    但从老夫人、郑夫人到小娘子,都知道即使是这么一位权臣,曾经也为过一位娘子,从欣喜若狂,到狂悖无道。
    十七年前,郎主奉命去北地公干——似乎是很要紧的事,但家中女眷对这些,总归并不十分清楚。对她们而言,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魏瑕带回了一个女子。
    一位第一眼就让老夫人心生忧虑的女子。
    小娘子已经生得很是清丽秀美。但寻春都必须承认,如果看过不发疯时的辛娘子,就还是会明白,都怪郎主确实不怎么俊,这才稀释了两分美貌。
    形容女娘有太多婉约美好的诗赋,但辛娘子就只是美丽。寻春打赌,这不是自己只识得一些常用字没有文化的缘故,哪怕是太学的博士来,也只会说辛娘子,美丽。
    极致的权力,坐拥极致的美貌。倘若这份美貌是属于一位公主、郡主或高门贵女,那就会被传颂一世,天生一对。
    但若女子出身微末,地位卑贱,美貌也可能成为她悲剧的开端。
    魏瑕起初的说辞是,辛娘子是平俗百姓家的女娘,父兄遭了难,拦下他的马车鸣冤,这才一见倾心。兼之她很快诊出有孕,老夫人还是勉强点了头。
    但不料全是假的。
    根本不是什么“虽贫却良”。辛雾本是并州人士,幼年失怙,母亲就带着幼弟逃去了河南。她则因出挑的长相被时任并州大都督的家臣选中,悉心栽培十年。
    一曲龟兹胡旋舞,舞进了魏瑕心里。
    这对一向以行为世范自居的清流世家而言,无疑是一种辱没。老夫人勃然大怒,动了家法不说,更是罚魏瑕去祠堂跪了一天一夜,要求他休弃辛雾。
    假如他照做了,这个故事反倒还美好一些,甚至生出一分苦命鸳鸯味道。讽刺的是,哪有这么多相爱不能的话本故事。
    十七年前,魏瑕也已年过而立,初初袭爵,官至卫尉卿。需要老夫人和郑夫人时,他便是儿子和夫君,不需要时,怎会真受母亲威胁。
    辛雾被隐秘地留下了。偶有知道内情的,也几乎是并州事中人,哪里敢置喙半句。
    他很宠她,他曾经真心宠爱她。是以八岁以前,云弥也拥有一位慈父。
    但美貌作为人生杀器之一,固然好用,也最不保值。辛雾性情疏淡,在这府里地位又尴尬,待魏瑕并不温柔笼络。时间慢慢过去,他天经地义般开始厌倦,渐渐就不大上心了。
    只有这样,才是世间情事该有的轨道。
    这就是他教给云弥的第一个道理。
    到第九年,辛雾几乎已经彻底被魏瑕厌弃。有一日深夜,他暴怒踹开门进来,几乎要掐死她。吓得云弥在旁嚎啕大哭,跪下来磕头求他,喊他阿耶。
    她毫不怀疑,那时魏瑕是真想杀了阿娘,甚至自己。
    然而护住她们的,却是曾经最不待见辛雾的老夫人和郑夫人。
    老夫人将云弥抱走养在身侧,又亲自挑了寻春做她的侍婢。郑夫人则冷着脸,讥讽魏瑕作为男子,待女人出尔反尔,弃如敝履;作为所谓的君子,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一派正直,背地里却视庶民性命为草芥。
    那时,郑夫人的阿耶正升任当朝御史大夫,还有位胞兄得皇帝赏识,破格擢升忠武将军。魏瑕可以任意欺辱辛雾,却不能拿她怎么样。
    最终是郑夫人出面,将辛雾送到城郊别馆。到这时,辛雾的心志已不大清醒,时而说些怪话,时而抱着云弥痛哭。
    她的确本就是个苦命人,但命运真正枯萎,却是折在男子自以为深情款款的宠爱之上。
    寻春有时暗暗地想,于魏公而言,将娘子送到太子身边,恐怕不只是替皇后打扫烂摊子。
    他想看见另一个自己。
    他比谁都更加明白,纵使是再位高权重的男子,都可以在年轻时随意选一处温柔乡鬼迷心窍一回。演一出情深戏码,好为日后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的美满生活,增添一个酒后怅惘的契机。甚至还能故作痛心,向同僚感慨己身责任深重,只恨情深不寿,两相为难。
    然后得到更多男子的认同,各自回忆一番年轻时遇到过的某位悲哀娘子,对酒高歌后,去寻家中正当妙龄的那位,再得一份慰藉。
    这是魏瑕想看到的,无妨;但要命的是,这也是小娘子心中对情字的想象。
    她对议亲无甚兴趣,因为见过郑夫人孤寂;她对殿下也不敢全心嘱托,因为目睹阿娘困厄。
    寻春知道,还有很多事,小娘子连自己也不说。她藏了太多疑虑,藏了太多隐忧,甚至藏了太多未竟之志,然后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地娴静柔顺着。
    太子殿下已是极靠近她的人了,但还远远不够。
    心中长叹,转身打算去寻行霜,云弥突然又推翻:“罢了。让她去说。”
    “寻春,我方才想了好多,发现自己竟然感到害怕。我怕他知道我阿娘的事,会轻视我,放弃我。”她微微用力地呼吸着,“我如何能够?这么多年了,我从不因阿娘处境而觉自己卑微,也并不因父亲拜相就以为高贵。但今天,我为了他害怕,以至辜负阿娘。寻春……我竟然为了他害怕……”
    “娘子……”寻春泪眼朦胧,她要怎么说呢?说自己早就看出来了?
    早在两个月前的某一夜,小娘子赤脚站在窗前,轻声对她讲:“我听衡阳说,他今日跟着怀化大将军去了陇西。我从书里读,说是那边极冷呢。不知是否还在下雪。”
    早在行宫时,那样多的儿郎争相竞赛,她的目光却从未瞧过旁人。待那人望来,她又低下头。
    早在受魏瑕耳光时,她那样快地告诉行霜,我要见他。做戏需要时间,小娘子是聪明,但心性良善,从未能虚伪成习惯。
    云弥同样泪盈于睫。静默许久,蓦地抬手扯开了被寻春匆忙绑好的半臂,露出颈项间的斑驳,朝向铜镜。
    “我阿娘大概是恨极了这些。”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自以为从不视其为荣宠,就足够守正。可还是忍不住想同阿娘解释……”
    “……也不是耻辱啊。”细腻颈项垂下去,不知在说给谁听,“我早不觉得难堪了……他同我说慢慢来……就算他不选我,我也不怪他。”
    寻春蹲下身,握紧她双手。
    书房内。
    寸步回了今日事,魏瑕先是一怔,随即冷淡道:“总算叫她知晓了。她就在意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以为女儿也沦落到跟自己一般地步,怕是要痛心死了。”
    寸步担忧:“可殿下最近实在阴魂不散。前几日秘书丞也说,他近来有事没事就去找那齐二郎君看二十年前的卷档,也不知究竟在查何事。”
    “就是把秘书省翻个底朝天,又有何惧。”魏瑕摆了摆手,“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儿,储君位置才坐热,真当这天下就归他了。”
    “那辛娘子的事——”
    “他不会。”魏瑕不以为然,“我们这位殿下,志存高远着呢,处处都极重兵戈事,连京师戍卫都亲自盯着。翻这桩丑事去圣上面前,那就要得罪现今的冠军大将军,光是伤了我体面有什么用?他才不做这种蠢事。”
    寸步这才恍然大悟。昔日的并州大都督薛其翼,如今早是本朝的冠军大将军,连皇帝都要礼让几分。
    “我倒也想看看,他待我这个女儿,到底有几分怜惜。”魏瑕阴沉一笑,“孝穆皇后悉心教出来这么正直的储君,若还是个痴情儿郎,也不枉我特意安排去皇后这蠢人身旁吹风。”
    *
    其实李承弈还并未探清内里。
    本来就是后宅的私事,当年经手的奴仆早被魏瑕发卖的发卖,送出长安的都不少,哪是行霜一句“似乎有异”就能轻易串通的。
    他是太子,但不是毗沙门天,也不是阿閦佛,做不到开天眼似的,一切都尽在掌中。
    就算早猜到那位胡娘子不是她生母,那又如何?说白了都是魏瑕的私德,如果不是怕这小娘子受的委屈太深,他甚至根本不想弄清魏瑕那点子龌龊事。
    他又不是要跟谁的女儿慢慢来,他就是相中了她这个人而已。
    所以听到啸捷报小娘子来时,还有些期待——难道她是要主动跟自己说?
    放下奏章就起身去迎,她已亭亭站在殿外。刚要笑一笑,她忽然上前一步,双臂捧出一金丝布袋:“昨天殿下说,要我补一份礼物。我今日才想起来,分明已经做好了,用不着等以后。”
    声音都轻微发着抖。
    他笑容慢慢消失。
    “不知那时还有没有机会,不如现下就送。”云弥抬起头,“我从前看殿下骑马,总是太不讲究,时常不踩马镫……”
    他直接将她裹进了书房。
    “……容易伤着膝盖。”云弥轻声说下去,“我笨手笨脚,女工也不好,恐折损殿下颜面。若是殿下不喜欢,我就去向旁的女郎再学一些技法。”
    李承弈俯下身,用食指抬起她尖巧下颌,一眨不眨望进她澈然双眼。
    她起先还若无其事回望,到底败下阵来,慢慢红着眼睛,扭过脸去。
    “你答应了我慢慢来,我原本已不想逼问。”他指尖勾住一缕发丝,像她这个人一样,都极难抓住,“是你又要反悔——那我再逼一回,好像就不大过分。”
    云弥想躲,被轻扶了脸颊,直面他璀璨目光。
    “——你是不想仰仗我,还是从来就不敢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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