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第二次的长公主宴,尹辗在半山腰截住我,带我去了。
    他去赴宴,谌辛焕称病在府不去赴宴,有意或无意地形成错开的局面。
    可谌辛焕那天就在长公主府,默默注视着事态发展。覃翡玉说,他不在,是不能在,殷家的事,他不能被扯上干系。
    但是我问,谌辛焕如果有参与其中,是不是说明他站殷氏,他又不说了。
    外戚专权干政,是皇帝非常忌惮的,殷太后年岁已高,一手扶持了殷相把持朝政。太后一儿一女,长女谌烟阳封长公主,嫡子谌熵做了皇帝。自皇帝登基即位起,殷丞相就一直是皇帝的心头之患,朝中毒瘤,想动他非一日两日。
    谌暄被尹孝楠救走,孤男寡女共处一夜,皇帝再怎么有顾虑,也只能把她指给殷家。殷仁惪要的不是这个宣齐公主,而是背后的长公主,一直对谌暄视如己出的谌烟阳。这样不得不结盟,谌烟阳只能帮自己娘家人。
    谌辛焕作为谌家人,冠着谌的姓氏,他帮长公主,就是自己家养的狗帮着贼偷家。但他不得不帮,睿顼王战功赫赫,功高盖主,有殷家在那做靶子,皇帝铲除异己的矛头暂时对付不到他身上,殷家倒了,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他跟尹辗,一开始就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他们不该是朋友。如果谌辛焕骂他野种是愤怒失智后的口不择言,那么尹辗说的施舍,就是深思熟虑后,由他开口的残忍割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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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就能读懂了很多之前看不清楚的事。
    暗使来报有山贼入侵,尹辗站在窗边的沉思。
    他不是在犹疑怎样撤离,怎样对付马匪,而是在猜到背后主谋者后,思考要不要帮谌辛焕。布局的是覃翡玉没错,谌辛焕默许这一切发生,放任事态发展,是间接帮凶。
    可假若他不帮,去救谌暄——他是有能力救的,殷家又该如何对付他?
    那时的殷仁惪跟现在的张灵诲很像,一路被尹辗捧杀。尹辗大可不必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但他犹疑了后,还是让人把我的衣物换去给谌暄,假若说谌暄因此逃脱,殷家计谋失败,账不会算到谌辛焕头上。假若说谌暄没有逃脱,那就是命。
    但他没算到我。我希望我跑向谌暄的那一瞬间,他没拦我,心头反而是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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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覃翡玉已经被困睿顼王府,尹辗命人把我带到一个地方,覃隐的宅邸。
    房间内坐着一个头上缠满白布的人。我怔住,转身往外跑,那一天又哭又喊,嗓子都哑了。值守门外的暗使凛若冰霜,视若无睹。哭累了,我蜷缩在矮榻一角,看天,又看看床上的晏谙,他很安静,陶俑一般,靠坐床头一动不动。
    尹辗让我照顾他。毕竟是奴,我没有选择。虽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但我养过狗。小匿在外边打架,覃翡玉给它受伤的半边脸跟耳朵包起来,教我换药。表演出来的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大抵比不过脸被剥下来的真实痛楚。
    我颤抖着手,走过去,做照顾一个病人该做的事。
    一个月后,尹辗走进覃宅,我低头问安。他慢慢摘下玉戒,掷入我端着装有给晏谙换洗擦药纱布的木桶,他道:“你可知晏谙为何在这儿,他还没死?”
    我没说话,他接着道:“隐生跟我说,他猜测,当人活着的时候把脸剥下来,这张面具制作不会失败。我放手让他去验证,在人清醒时,从额头开一个小孔,皮下灌注……”
    他说这些话没有波澜起伏,我却惶恐惊惧,颤抖不已。他看出来了,淡然道:“这一个多月照顾强暴过自己的人,什么感受?若是进宫,哪用遭受这些。”
    他带走了晏谙。我站在门口恭送,想的是还要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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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翡玉到底在做什么,崇任东借尸还魂,借的谁的尸,还的谁的魂,他把崇任东送进睿顼王府,是希望尹辗去查王府,还是不希望他查到。如果我想的没错,尹辗把晏谙带走,会让他想办法跟崇任东接上头,以试探真假虚实。
    蒋昭之前出外做生意,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一回来宁诸就告诉了他,下船急急赶往覃宅,我正收拾好了东西要回陆府,看见他们,又把包袱放下了。
    “颐殊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人,”宁诸放下茶杯,“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们相信她就好。当下要紧的是覃隐的事,他被关在王府,总不能就一直被关着。”
    “谌辛焕如果对他用刑怎么办?”蒋昭问。
    “不会。”我看向窗外。
    因为梦里我问覃翡玉怎么得知的,莫不是真做了长公主的面首,卖身求荣。他一脸无语,“直接问的谌辛焕本人,他人挺好的。”
    既然人这么好,那多待一段时间应该不是问题。
    如果想救他,或者想救他送进去的这个人,导致其余的人乱了阵脚,比如崇任东的暗部,秘密的党羽,就会败于一隅。我用覃翡玉给我的令牌发了一纸禁调令。
    他给我这张调遣令牌,可以调动任何一名暗部成员,追踪所有人的动向。目前,还是不要有人轻举妄动,打扰他为好。
    宁诸说:“我去问过我爹,我爹说这种事,就看谌辛焕会不会将他送三堂会审,依律定罪伏法,要么就看私交如何,愿不愿意私了。既然谌辛焕到现在没送大牢,大抵是开出了条件,对方觉得要价太高,双方僵持着,谁也不松口。”
    “那我们怎么办?”蒋昭对我道,“颐殊,你是女子,不会有威胁,同谌辛焕商量去看看他,开的什么条件,要多少赎金,我们想想办法。”
    他要送崇任东走,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还把我坑进去,跟着演戏。
    算了。兵不厌诈,那我就送他一程好了。
    “蒋昭,你把这个人拉去出货。”我写了个名字给他,“就说明晚子夜,在码头你的商船,一定要那个时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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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传来消息,那晚货运商船发生打斗火烧,血染护城河。我调动的是覃翡玉说绝对不可以动的十二人之一,也就是晏谙交出去,以表忠诚的十二暗部。这十二个人早就被尹辗盯死,一动就扯出骨带出肉,整个计划全盘暴露,满盘皆输。
    但这个计划,本来就是一个暗渡陈仓之计,这边通知去码头,那边自然需要人接头,接头的只能是崇任东。崇任东可能并不知道有水运这个后手,但他听说我派去跟谌辛焕交涉的蒋昭说他的货物运回来如何如何,也能知晓该怎样做。
    当晚晏谙代替那个人等在码头,等崇任东来,他或许会表一番诚心,假作幡然悔悟,挖出剩余的暗部成员,再倒戈反咬一口。
    崇任东来了,晏谙请他进客舱议事,半柱香后,崇任东就觉察出事情不对,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十几名刺客杀手埋伏在周围,顷刻举着火把的打手,持刀的暗使,悬赏令来的刺客,各路江湖高手,将他包围其中,无路可逃。
    但是,那里是护城河边上。崇任东跳入水中,往河对岸游去,其余人纷纷跳入水中追击。面具脱落,他潜在水底脱了外衣,里面是夜行衣,与各江湖刺客无异,没人见过他面具下真正的脸,崇任东就这样消失在河中,没有人找到他的踪迹。
    蒋昭拍着桌子说所有人在水里方寸大乱,找不到目标怀疑身边的人,这个揪过来取了头套看看,那个摘了帽子认认,打作一团的时候,笑得十分开怀。
    “你说这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消失了呢?”他拍桌子的力道,让我的茶杯茶盖都飞了起来,“我当时怕他们烧了我的船,站在高处看,仔仔细细在河里搜寻了一遍,我那眼睛,你知道,鹰目一样,就是没看到崇任东,连个长得像崇任东的都没有!”
    “还好尹辗没抓到人以为被耍了,立即调转方向往睿顼王府去,不然他留在那就是烧光你的船。”宁诸摇头,“损失惨重,你还高兴,不知道这崇任东犯事我们牺牲这么多做什么。”
    “兄弟义气,我也没成想提早回来能帮得上忙。”蒋昭高兴地拿起筷子。
    幸好蒋昭回来得是时候,他们做生意的,归期都没有个定数。
    “颐殊,你真不跟我们去喝酒?”蒋昭兴高采烈,“老覃接风宴呐。”
    “不去。”无声叹气,筷子点着案几。
    如果下一次,覃翡玉不出现,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恐怕不是凌辱,而是挂在高楼曝晒,他不来我就晒成干尸。
    可我的命无论怎样都要握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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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隐
    尹辗提着刀走入睿顼王府的大堂,几十名暗使迅速从两旁涌入。
    谌辛焕就坐在大堂之上,款款而坐,等着他。
    “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放人。”
    尹辗刀转动了一下,光洁的刀面反射出冰冷的月光。
    谌辛焕笑了笑,如此,也算是来见了。
    他手肘放在桌上,掌腹撑着下颌,笑着听他说完。
    “跟我唱什么空城计,你还有人可用吗?”
    他的左右两旁,这些年都被尹辗逐渐架空了,一个一个的,慢慢消失了。
    整个大堂内,空荡荡的,一如他的身侧。
    宴厅的陈设,还保持着昨日寻欢作乐后的模样,处处都是欢场痕迹,铺一地的丝绸,倒着的桌案,滚落的果子,散乱的酒壶,还有挂在屏风上的半件外衫。
    “对了,”尹辗手按在身边一架秦筝上,抬手发力,秦筝就朝谌辛焕飞去,“你喜欢乐曲,不如弹奏一曲,这样才像空城计。”
    秦筝快到谌辛焕面前,他稍一起身,衣袍挥袖,用缓冲的内力将打着旋的筝稳稳落下。
    他手抚上那筝,但并未弹奏。悠哉悠哉的闲适模样,尹辗看着碍眼。
    “这一曲,是为尹大人来取我的命奏的呢,还是为大人送我首级而奏?”
    “我怎么会要你的命呢谌辛焕,”尹辗也笑了,“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要你的命。”
    曾经他可以施舍他的提携,如今,他施舍他的性命。
    “那尹大人是为何而来?”
    谌辛焕把撑着脑袋的手从左换到右,侧倾地倚靠着,放低身体重心。
    “想你了,来看看。”
    尹辗伸手,一支暗镖直直地飞出去,射向谌辛焕,停在他背后檀木雕花壁上,离他不到几寸的地方。
    那是半截筷子。
    这个点,是他们曾经约定好每晚见面的时辰。
    谌辛焕慢慢敛了笑意,在战场上,当他出现这种面目,马上要尸横遍野。
    这么多年了,已经很久,很少有人见过他的这一副面孔。
    尹辗还是太容易挑起他的情绪。
    “他在哪儿?”
    “谁?”
    “我今天不杀你,但我要取他的命。”
    “本王府上的人,皆是客卿,动他,得问问本王同不同意。”
    尹辗一脚踢飞脚边的桌案,隐在黑暗中的琴姬歌姬,妅泹妺泹飞身而起,从谌辛焕两旁举剑将桌案劈成两半,落地时呈一左一右并肩而立,分别左右手持剑的姿势,对影一般。
    这时候,谌辛焕才开始弹筝。
    “尹大人,想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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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后,两个人对立而站,一个持刀一个持剑,脸上皆有血痕。
    谌辛焕开始谈及十年前的往事。
    少年将军,戎马征战,披荆斩棘,洒下无数热血,埋葬无数尸骨。
    文臣朝臣三言两句,就把一切毁了。
    “陛下,这睿顼王,恃功傲人。”
    “西北皆知睿顼王,不知有陛下。”
    “边疆多年战事屡犯不止,屡攻不息,恐有猫腻。”
    战场内战场外,腹背受敌。玦中传书,夜不能寐。梦里惊醒,想起年少时的同床相谈,倚窗却话,都像是一个笑话。不能与外人道的,不便与内人说的,说了很多很多,也轻信了很多年。转头背刺之伤,要用下一个很多年来愈合。
    尹辗轻蔑一笑,你觉得是我?
    谌辛焕回,难道不是吗?
    你说是便是罢。
    刀剑相接,拼在一块,尹辗念及他们年少时写下的诗句,“孤鹄青云,引万里长河共天饮。”
    弄臣!何谈寒门仕途青云志?
    懦夫!丢盔弃甲不敢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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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我睁开眼睛。
    下一刹那,走进来的是尹辗还是谌辛焕,决定了我的命运。
    是死在这里,还是死在别处。
    记得我下山那天,路上都是雾,山路泥泞脚打滑,穿过山间茫茫白雾,到了山下,一路鸟语花香,尽管脚上全是泥,步伐却是轻快的。现在耳边风声鹤唳,刀声剑啸,路是康庄大道,脚下却沉重不已。
    小的时候在山里采草药,林间阴翳,在树干上刻下刻痕,留下标记。极高的树木叶子也高,这些互相掩盖,层层迭迭的叶子并不能完全遮蔽浮日,偶有刺眼的光,故意射入眼睛。以手作檐去遮挡,看着光的方向判断回家的时间。
    山林间有一些动物,松鼠,猴子,山莺,野兔,人来了就跑得没影没踪,我一个人感觉太孤独,如果拽住了什么,下山以前绝对不会放它走。
    靠在墙上,小小的窗口一方方正正的月光,照在身上,它就这么投入怀中。
    我抱着这方明月,默默等待最终命运,假若不是踏上归途,此处便是半生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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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就这样睡着了,等太阳晒到眼皮底下的时候,有人把我推醒,“醒醒,醒醒,”那人杵着扫把看我,“这位公子,到时辰了,王爷让您收拾收拾包袱滚。”
    我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稻草,看了看自己全身,觉得不能就这样滚。
    首先,我得要一套衣服,其次,我得恢复干净整洁的外表,最后,我还得为王爷看看伤。
    “王爷没受伤,晚上宴宾客呢。”那人咕哝道,“您在这儿多久,王爷就多久没办酒席了,以前热热闹闹的,门槛油光水亮,现在多冷清,那门槛的灰都三指厚!”
    没受伤?那他们昨晚上打架打什么了,都手下留情了?
    “解开了一点误会。”庭院中,谌辛焕笑着说,“蝴蝶兰开了。”
    晚一点蒋昭宁诸的马车来接,我在门口与他作别,刚要作揖俯身一礼,他托住虚扶我起来,“公子是本王的客卿,记住。”始终笑着。
    蒋昭在车上絮絮叨叨哪家的酒好吃,我一直看着窗外,街景市井气息很足,许久没见了。
    “怎么感觉你心烦意乱的?”宁诸说,“一个月牢狱生活不好过?”
    “没有。”我随意回了一句。
    “你错了。”蒋昭严肃认真地纠正他,“是一月余。”
    到了吃酒的地儿,我以为这里会有人,但是这里也没有。
    蒋昭让掌柜的按原先定的上酒菜,量就是照三人的量定的。
    所以曲颐殊一开始就不打算来。
    没有意外,没有遇险,没有山上掉石子,没有花盆砸到头,没有崴到脚了。
    我低头笑了一声。
    “累着了,这一个月照顾你的病人。”宁诸说,“你不是也知道,上一次我去看你时就说过这件事,你还说尹辗不让我们进覃宅是那病人特殊,颐殊没事的。”
    “你给她找什么借口啊老诸,她不就是这样,”蒋昭啃着鸡腿,“那老覃的事她什么时候上过心,老覃是我们三个里她最不待见的,要我说在她心里排个序,我肯定排第一,我是义父,大方,舍得花钱,老诸你这老父亲当的也不错,体贴,善解人意。”
    “老覃你,”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仿佛是突然得知自己有个伎女的私生女儿。”
    我一口茶喷出来。
    “管么又要管,责任在那儿,怕别人说闲话。感情又没多少感情,女儿从小没爹没娘,没有教养,叛逆得很。不讲孝道,不来接,你就一副震怒的样子。”
    这关系,听得我莫名有些负罪感。
    喝到尽兴,乘马车回宅邸。清亮看到我,先是喜悦的神情飞在脸上,接着迅速掉下去,谨言收声,从我身旁过去,“公子家里来了客人,你去看看吧。”
    正堂内,有个老头坐在那儿喝茶。带了四五个家丁,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壮汉。他说他是张府的管家,“叫我老彪就可以了。”碗盖拨着杯沿,“公子好能耐,让老身等这么久。”
    来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清亮都知道。我走过去,行过礼,问贵客临门所为何事。
    “睿顼王府那边的事了了,不要以为就万事大吉了,咱们老爷的事跟你还没了。”果然是为这事儿,他神情轻蔑,态度轻慢,“张大人叫你以后走路都小心点不要踢起脚上的泥巴,这要是溅到大人身上,可是要治罪的。”
    意思是他只要抓到我一点把柄,绝不会放过我。
    笑道:“劳您费心,还请转告张大人,可以十万个放心。”
    “对了,”他从吹息热茶里抬起头,“劫走的那些银两,趁早给他还回去,谌辛焕这两年在宴饮作乐上花了不少银子,卜昼卜夜,动用点国库的钱,填补亏空,没什么,只要他能还上。你说呢,覃公子,是不是?”
    我说是,他便认为我都懂了,留下一句“好自为之”,放下茶具,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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