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汗九年,虎儿年,七月初七。
    哈拉和林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如今依旧庄严而富丽。
    虽然汗位的争夺持续了数年、忽必烈也在中原战败被俘,但大汗岂能没有人选。总会有新的人登上大汗之位。
    且依据黄金家族在成吉思汗面前的誓言,保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永固,海都就是最正统的汗。
    相比于打仗,海都其实更擅长合纵连横。
    忽必烈才败亡,他便联合了他的叔叔禾忽,一起北复哈拉和林。
    当时金帐汗国的别儿哥想要与他争夺,然而没多久,别儿哥正好病死了。忙哥帖木儿继位,为了稳定局势,遂承认了海都的汗位。
    大蒙古国由此进入难得平静的年景。
    因长年争战,大量的勇士被忽必烈调往漠南,使得漠北人口减少,所剩不多的牧民们终于有足够的草场放牧,但也失去了扩张的热情,武力的衰败非常迅速。
    海都却不安于这样的和平。
    他见过李瑕,了解李瑕具有怎样的野心;他还知道忽必烈是被俘了,而不是死了;还有大量的蒙古勇士被俘,被教化之后,很可能成为唐军北征的先锋。
    这一切都会威胁到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汗位,他没的选,必须打败李瑕。
    海都还善于隐忍。
    登位以来,他休养生息,又通过合纵连横的手腕,联络金帐汗国、尹尔汗国,大兴商贸,把祖辈遗留下来的珍宝换成牛羊、奴隶,努力壮大着自己的力量。
    多年蜇伏,当他终于恢复了实力,便开始遣兵南下劫掠。
    汉人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接下来则是教训李瑕的十年。
    通过不断的劫掠,扭转双方的国力,之后再灭唐。
    海都准备从李瑕身上吸血。
    然而他没有想到,直接爆发的是一场举国之战。
    “大蒙古国只是派一支骑兵往河套打草谷,唐军居然动用大军向我们开战了。”
    “在西边,廉希宪、兀鲁忽乃已经出兵阿母河了,他们想要占据海押立,封锁大汗与金帐汗国、尹尔汗国的联络。”
    “河西之地,有一支唐军正在向哈拉和林杀过来,抢夺了呼尔门、堪宏戈部落,翻过了朝格特山之后继续抢夺了哈德部。”
    “杨奔。”
    海都嘴里吐出两个汉字,将一枚银制的马匹摆件放在了地图上,哈拉和林西南的位置。
    同时,他还拿起另一枚银马,放在了哈拉和林东南方向更远的地方。
    “从元大都出发的张珏进军更慢,现在才走到石乌古城。”
    “张珏是唐军统帅,兵力多,行军慢很正常。”
    “唐军打算在额尔浑河汇合,齐攻哈和拉林……”
    说过了唐军的进展,海都环视了诸王一眼,说起了大蒙古国的应对。
    “忙哥帖木儿的使者已经到了。”海都语气沉着,道:“金帐汗国会派出五万兵马支援海押立,由宗王别哥彻儿统领,一定能击败西边的唐军。”
    这对军心士气是一个激励,不少宗王、将领都感到十分惊喜。
    海都继续道:“还有,乃颜也已经答应本汗,会在唐军北上之时,偷袭中原。”
    “大汗,乃颜是个狡猾的狐狸,他真的敢再次穿过燕山进入中原吗?”
    “张珏已经北上,唐军在燕山的兵力已经空虚,如果这样他都不敢,那还当什么汗?”海都道:“乃颜也不好过,当年他逃离战场,失去了威望,如果不能让勇士们抢到财物,先要完蛋的会是他。”
    “大汗英明。”
    “还有猩都,他借助拖雷家族的威望来稳固他的兀鲁思,会趁着战乱攻打开平城……”
    海都能够由一个被流放的皇子成为蒙古大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这种合纵连横的手腕。过去他能与李瑕联合,如今也能与李瑕的敌人联合。
    只要有敏锐而长远的战略眼光,看清各方势力的利弊。
    “……”
    商议完了战事之后,一个个宗王、万户们向他们的大汗行礼,离开了万安宫。
    万安宫是窝阔台在位时修筑的宫城,蒙古语名“土门阿姆古朗图斡耳朵”,是由汉人工匠修建而成的,飞檐画角的宫殿建筑样式。
    其中,又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工匠布置的装饰。如蒙哥在位时,来自巴黎的工匠威廉便在大门处制作了一棵银树,在银树的根部又铸了四只银狮子,每只狮子嘴里还能喷出马奶。
    出了万安宫,可看到许多的宅邸、蒙古包。
    更多的是佛寺、道观、清真寺、基督堂等等宗教建筑,白色的高塔与青色的屋瓦混杂在一起。
    这种像是把战利品简单堆积在一起的、大杂烩般的城池,初看会给人一种混乱无序之感。
    但看久了,又能从中看出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来。
    这里聚集了无数通过杀戮而抢夺来的财物、文化,但在数十年里还是逐渐融合成了一种文明。
    因为懒得管而形成的包容的文明。
    这里是哈拉和林,它也有它独特的美,但它似乎已过了它最繁盛的时期,即将走向衰落。
    直到,有一个声音在此响起——
    “入城!”
    有人大声喝令,因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而激动万分。
    这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月光铺洒在广袤的草原上,一支骑兵踏破了草原的宁静,袭卷向哈拉和林。
    奔腾的马蹄声近了,能看到一杆军旗上大书着“唐”字。
    时间仿佛回到了唐贞观四年李靖灭东突厥。
    唐时曾设置于此的安北都护府、瀚海都护府,如今像是续上了历史的进程。
    “砰、砰、砰……”
    越来越多的蒙军倒下,“张”字将旗也出现在了哈拉和林城外。
    张珏手持大斧,策马而上,将一根还插在城门处的敌旗噼倒。
    “蒙古大汗已经投降,还敢抵抗者杀无赦!”
    根据蒙军的情报,如今张珏的主力应该还离哈拉和林城很远,因此,海都亲率大军往西南方去迎击进逼得越来越近的杨奔。
    但张珏自出战开始就没有跟着主力缓缓进军,他只带了三千骑兵千里奔袭;而杨奔才是率其主力牵制海都的那一部人。
    留守哈拉和林的是海都的长子察八儿,他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间组织蒙军抵抗,却已来不及了。
    张珏的士卒中既有汉军,也吸纳了一部分从忽必烈军中俘虏来的蒙古人,有的用火铳,有的用弓箭,无情地收割着守军的性命。
    这是一支专为远征而训练的兵马,经过八年淬练,人人凶悍。
    且有不少人的家乡本就在漠北,更是对攻回哈拉和林有种狂热。
    唐军就这般,以不可挡之势直杀进哈拉和林城中,冲向万安宫。
    天明时。
    “投降了!”
    “投降了……”
    万安宫前的白纛倒下,察八儿放弃了抵抗,领着诸王走到了万安宫前的大银树处,对着张珏缓缓拜倒。
    他们以为,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大蒙古国的兵马恢复了过去的一半战力就能轻易击败汉人。
    如今却发现,同样经过了这数年,唐军却强大了许多倍。
    从国力、将士、武器、装备、战略等等,唐军已全方位地胜出了许多,甚至连地形都了如指掌,取胜已没有了悬念。
    唐军以三千人杀敌五千余人,俘虏三万留守蒙军,缴获牛羊三十万头,并擒获海都之妻迭连臣同,以及海都的七个儿子。
    ~~
    “这就是哈拉和林!”
    史炤按着刀大步走过万安宫,收缴着俘虏们的武器。
    偶尔也会有不甘投降的蒙卒在身后藏着刀,突然向他们冲过来,史炤身后的士卒便会抬起火铳“砰”地将其击倒。
    迎面,王立从另一头过来,远远看到史炤,招了招手。
    “王立,这就是窝阔台、蒙哥的宫殿。”
    史炤迎上去,一把拍在王立的肩上,手上的血也拍了一肩膀。
    “我爹,你爹,还有王将军他们……他们在天上看到我们了!”
    “嗯!”
    “娘的,我们杀到了蒙哥的老窝!他们在天之灵该睁眼看看!”
    史炤说到这里,勐地有些失控,大吼道:“蒙哥!你他娘也给老子看清喽!”
    王立当即便给了他一熊抱,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仗还没打完,把眼水收了。你随大帅守城,我奉命去击海都。”
    “好。”
    “走了!”
    王立二话不说,大步便走。
    如今杨奔就在哈拉和林城西南方向与海都决战,他要领一千骑兵突袭海都后方。
    ~~
    鹰唳声划破长空。
    从天空中俯瞰而去,可以看到广阔的战场上有两支兵马正在鏖战。
    苍鹰遂向它的失宝赤所在的方向俯冲去。
    忽然。
    “砰!”
    一声大响,血肉飞溅,那名失宝赤怯薛军半边脸都被击成了烂泥。
    苍鹰迅速攀飞,直上云宵,消失在天际。
    而下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蒙军分成好几个骑兵阵形,以一个半圆弧形对唐军形成了包围,像是半串黑色佛珠。
    唐军却是摆了一个固守的阵形。
    两军之间,是如飞蝗一般不断交织的箭失。
    烟在冒、血在流,在黑色的战场上抹出越来越多的血色。
    东北方向,有一小股骑兵直直地撞向了蒙军的后方。
    惊呼声、怒吼声大作。
    “哈拉和林失守了!”
    “支援到了,杀啊!”
    于是半圆弧形的蒙军阵形开始变得松散了。就像是一堵土墙被一把铲子用力铲了进去,土开始散落。
    最开始只是一个兵阵,渐渐地,整个蒙军阵形都被击散。
    终于,它不再是一个整体。
    土墙被击倒了。
    ……
    “哈拉和林已经攻破了,投降都不杀!”
    王满仓用蒙语大喝着。
    他是杨奔麾下先锋,最先杀入海都的阵中,配合张珏派来的援兵破阵。
    如今的草原上的牧民根本就不比以前了,很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军心一乱,立即就四分五裂。
    不时却有些蒙将想要组织兵力反抗,王满仓则时不时抬起弩箭射杀他们。
    他麾下许多士卒都改用火铳了,他这种老兵反而学不会新武器,更习惯用得趁手的老物件。
    “将军!是王立将军来了!”
    士卒呼喊着,王满仓抬头一看,见到了王立的大旗。
    其后,便见王立的兵马将海都的九斿白纛砍倒。
    王满仓却是顾不上叙旧。
    见到王立,说明已经杀透了蒙军的阵线。
    他却没看到海都的怯薛。
    “海都逃了!”
    “快,通知大帅,海都逃了!”
    号角声起,军中将令下来。
    “大帅已亲自领兵追击海都,各军将领收拢俘虏!”
    ~~
    其实在与杨奔接战的那一刻,海都就预感到不好。
    他想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却没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杨奔不像他所想的是小股轻骑,而是一支武器无比精良的强军。
    之所以还与杨奔接战,只是因为他不能退,一退军心就乱了。
    结果后方再遇偷袭,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败了。
    无奈之下,只能领着小股心腹突围,向东北方向逃去,往金帐汗国跑去投奔忙哥帖木儿。
    唐军在漠北待不了太久,早晚会辎重耗尽。
    向金帐汗国借兵,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
    三天后。
    追过哈拉和林以北,就是杭爱山脉。
    杭爱山在汉代称为燕然山。
    所谓“燕然勒石”,窦宪领兵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脉中的稽落山,刻石记功而还;所谓“封狼居胥”,就是霍去病打败匈奴后,登上狼居胥山筑坛祭天。
    这里被称极北之地,乃是武将立功的巅峰。
    杨奔死死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一点身影,策马狂奔,终于追进了燕然山脉。
    他已经忘了他是一路统帅,脑子里只有海都,只有蒙古大汗。
    如果不是立功心切,很难想像一个汉军将领能在这样的地方追上一个蒙古大汗。
    “砰!”
    “嗖。”
    不时响起火铳与弓箭之声,在这样的壮阔的地势中显得格外响亮。
    终于。
    “追到了!”
    有唐军的大喊声传来,杨奔再次下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绝不打算让海都逃了,也不强求活口。
    前方是一条死路。
    海都身旁最后的心腹还在与唐军厮杀。
    这些蒙军确实是勇士,分明被逼到了绝路,面对的还是当世最可怕的火器,却丝毫没有投降受俘的意思。
    “砰砰砰……”
    血把荒草地浸染成了红色,唐军的火铳终于耗尽了弹药。
    “保护大汗走!”
    蒙古勇士们重新翻身上马,竟是护着海都,想要杀破唐军的阵线突围。
    “彭。”
    他们策马冲撞,以血肉之躯撞倒唐军。
    杨奔大怒,喝道:“拦住他们!”
    ~~
    海都满脸是血,死死瞪着前方。
    他脑子里已不再想胜与败,想到的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窝阔台的子孙哪怕是一块臭肉,哪怕将它包上草,牛不会吃那草,哪怕将它涂上油脂,狗不会瞧一眼那油脂,仍要立他为汗。”
    他才是大汗。
    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忽必烈是为了个人的野心而篡夺蒙古的汗位,而他不一样,他才是为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承。
    “彭。”
    海都被撞倒在地。
    他于血泊之中奋力起身,捅翻一名唐军,去抢他的马匹。
    “噗。”
    有长槊刺进他的甲胃。
    海都一把握住那根长槊,手中的刀也砍进对面唐军士卒的脖子。
    杨奔奋力要将槊拔出。
    海都却是将所有的力气用尽,死死拉住它。
    于是,一把弓便套到了海都脖子上。
    杨奔用脚死死踩住海都的肩,用力握住弓柄往外拉,以弓弦铰着海都的脖子。
    那是海都背上的弓,是张硬弓,杨奔用尽了全力,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
    而海都更是双目圆瞪,努力想挣扎出来。
    “咯吱咯吱……”
    那是弓弦磨出来的声响,又像是海都脖子里骨头破碎的声音。
    终于,那双瞪圆的眼睛里神彩完全涣散。
    海都至死,犹保持着抗争的姿态。
    大蒙古国的大汗宁肯战死,绝不受俘。
    可惜大蒙古国最后还是落幕了,这个有史以来疆域最广阔的强盛帝国就像流星般一闪而过,绚丽又短暂。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因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凋。
    “死了。”
    “大帅,他死了。”
    杨奔大出一口气,松掉手里的弓,只觉双手麻得不像自己的。
    他抬头看去,望着远处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长出一口气。
    “燕然山……燕然山……”
    其后,杨奔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喃喃道了一句。
    “这里还不是极北,陛下的疆域不仅汉唐,我也不仅是卫、霍……”
    ~~
    十二月,辽东。
    忽必烈终于回到了草原。
    他眯着眼,有些贪婪地看着那一顶又一顶的蒙古包,直到猩都带着人骑马赶来,赶到他的面前。
    “大……大人。”
    忽必烈回过头,道:“可否容我单独劝降他?”
    “请。”
    忽必烈遂负手向猩都走了过去,问道:“收到我的信了?”
    “很早就收到了。”猩都看了眼忽必烈身后跟着的唐军,见他们没走上来,遂低声用蒙古语道:“好在得了信,我没有出兵开平。另外,乃颜被唐军吓回去了。”
    “不可助海都胜了。”忽必烈从容镇定,低声道:“海都只是一个契机,让李瑕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
    “是。”
    “这场战事还会持续很久,你……”
    猩都愣了一下,道:“战事?战事已经结束了。”
    “哪里的战事结束了?”
    “哈拉和林。”
    “不可能。”忽必烈摇头,道:“唐国有一物名为‘报纸’,我每日看报可知天下事。倘若唐军攻到哈拉和林,报上必有提及。你莫信了假消息。”
    “大……大人,我就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
    “我出发前才看的……”
    却见猩都已从怀里掏出了几卷报纸递了过来。
    忽必烈愣了一下,未曾想到燕山以北也有这报纸,连忙接过一看。
    这已是一个月前的报纸了,上面还有人用回鹘式蒙文写了翻译。
    当然,忽必烈不用翻译也能看得懂。
    而那标题一列大字正是“王师攻破哈拉和林”。
    “这……”
    忽必烈摇头不已,不信。
    “不对,不对,我看到冬月初一的不是这样,不是,我记得很清楚,头版明明说的是果树稼接。”
    “大人看的是……大唐农报?”
    “什么?”
    “报纸当然是不止一份……”
    忽必烈脑子“嗡”的一下,再无半点东山再起的信心。
    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是从报纸上来,却连报纸有两份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整个人的见识,与身体一样,都被李瑕关在那个四方的小院里了。
    “大人,请吧。”猩都又道。
    “请?去哪里?”
    “大人忘了不成?你是来安抚部众,从此归附大唐的啊。”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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