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统十年,腊月初五。
    李瑕在翻看廉希宪的奏折看过之后,发了会呆。
    这已经是几年来廉希宪第五次请求回京述职了,前几次李瑕都否了。
    这次李瑕考虑之后,则是允了。
    “给廉卿备好馆驿。”
    关德接过奏章,应道:“陛下,廉相公这一来,怕是西北又要起战事了吧。”
    可见局势已不是秘密,到长安来的外番客商们已愈发多地开始说起海都大汗,甚至称之为黄金家族正统的继任者。
    才实现大一统不算久的新唐王朝在西方人眼中是怎样的形像还不可知,海都则已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告他要统治着大蒙古国迅速崛起。
    五年来,面对海都的耀武扬威,李瑕始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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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凉州到长安的官道已修缮过,仅在腊月十三,廉希宪便抵达了长安。
    他曾经营关陇,在长安生活过数年,此番回来却已认不得这座城池。
    关中平野上修了太多的水利。
    从沣惠渠开始,便能看到屋舍井然,人口稠密。
    廉希宪的官服外披着厚厚的棉袍,头上带着棉帽,一边牵马而行,一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偶尔指着街坊回忆这里原本只是荒芜的牧场。
    走着走着,还没到城门,他忽然停下,道:“此处便是旧唐时的外廓,如今若再建一道城墙,还真就是‘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盛唐长安景象。”
    “必是要扩建外城墙的,难处反而是内城已不好迁了。”
    “可见陛下还是准备迁都的……”
    穿过长街又走了挺长一段路才进城门,城门处早有官吏在等候,领着廉希宪往馆驿。
    一路上都是车水马龙,如今的长安城只是旧唐长安皇宫的前朝部分,作为都城确是太过逼仄了。
    馆驿安排在皇城东街旁,廉希宪放下行囊便遣人到宫城求见,他则沐浴更衣准备觐见。
    这边准备停当、那边往宫城的随员还未回来,便听得了一声通传。
    “廉相公,有客来访。”
    廉希宪不免惊讶,暗道自己才到长安,又有谁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赶到馆驿的前堂一看,他不由哑然失笑,其后连忙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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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长安城中经营蜀菜的酒楼渐多,因朝堂上许多重臣都是川蜀出身。
    这日傍晚,城东蜀香楼便迎来了一批客人,二十余个的武士拥着两名男子,一个三旬、一个四旬,俱是丰姿英伟,只看气度就是贵客。
    两人留武士在堂上坐了,便往楼上雅间。
    “未免太过随意了,万一遇到刺客。”
    “偶尔见些烟火气也好。总在殿上议事,闷得慌。”
    这种接见方式自是不合流程,只是李瑕的个人习惯。
    廉希宪则仔细观察了这个雅间,确定了安全与私密,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始劝谏。
    “善甫兄千里迢迢赶回来,必然有许多话要当面说,怎不说了?”
    “臣想劝谏陛下。”廉希宪道:“宋室南渡时,赵构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当,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宋室遂耽于海船之利,渐至歌舞升平,今陛下一统天下,重海贸之利而轻西域之危急,此臣所惶恐难安之处。”
    李瑕叹息道:“你这趟既来了,回去时将六郎带去吧。”
    廉希宪动作一滞。
    李瑕所言的六郎,却是朵思蛮所生的孩子,名叫李长绥,如今不过七岁。
    兀鲁忽乃的儿子木八剌沙早逝,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女。这几年来,兀鲁忽乃以可敦之名独掌西域汗国之权。
    但随着她年岁渐增,又面对海都的崛起,已两次遣使来表示想要接走外孙。
    兀鲁忽乃还希望,李长绥能够迎娶木八剌沙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姐,以保证汗位的顺利传承。
    此事,李瑕之前一直不允。
    “陛下,”廉希宪十分诧异,问道:“这是准备答应兀鲁忽乃的条件?”
    “兀鲁忽乃也答应了朕的条件,朕会封六郎为安西王。往后他从外祖母手中继承的汗国,将成为大唐的藩镇。”
    廉希宪道:“六皇子还小,且陛下本不愿让他效草原习俗近亲联姻,此事?”
    “岂有事事如愿的?”李瑕摇了摇头,“真当了皇帝,反而还不如过去自我。朕不是个好父亲。”
    “陛下……”
    廉希宪是带着满腹的劝谏之词来的,此时反而没了话说。
    最后,他起身行礼道:“臣有罪,臣逼陛下骨肉分离,罪该万死。”
    李瑕道:“不是你逼的,朕自己想开了。蒙哥想要把世间马蹄能到之处都并入疆土,朕的志向不输于他,除了马蹄、还有海船。朕还希望往后所有的疆域都由中央政权统冶,但中州以外的偏远之地终究还是只能通过分封。总说为万世开太平,但做着做着,朕却发现没有尽善尽美的制度能保证王朝不灭、后世不乱。弹指又是十年,期望越来越多,时间却越来越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所以朕近来在想,一世人做到一世人的功绩就足够了,为后世将这个国家的疆域稳定下来,重注它不断进取开拓的精神,打破有可能禁锢在它身上的枷锁。如此,虽然改朝换代不可避免,它能始终屹立于四海万国之林而不遭欺辱,有大国之疆土、有古国之伟承、有强国之国力,使后世皆因生长于此而骄傲,不必羡慕别国之人。此生,朕若是能为后世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也就够了。这般想着,让步便让步吧。”
    这日的交谈,李瑕更像是在与朋友谈心。
    廉希宪遂道:“臣方才言重了,不该言陛下轻西域之危急。”
    “海都之势,朕是知道的。”
    “海都本就是窝阔台之孙,说起来,比忽必烈更有继承蒙古汗位的资格。这些年,忽必烈兵败受擒,尹尔汗国的旭烈兀病死、金帐汗国的别儿哥也死了,蒙古无人愿意与海都为敌,使他很快取代了忽必烈,成为草原大汗。但臣以为,他虽然声势浩大,实力却还不算强。现在他遂不断劫掠尹犁河流域,为的便是吞并西域汗国。要伐海都,当趁眼下,万不可待他坐大。”
    李瑕点头,道:“善甫兄所言不错,然而汉初也是要经过文景之治,才有汉武帝北击匈奴。与海都开战,不同于收复中原,所需良马、武器、粮草、情报还未准备妥当。”
    “国朝既有余力通海贸,何不先出兵西域,以通商贸,购回良马?”
    “尹尔汗国横亘在丝绸之路上,出兵西域,获利少,反而会被海都不断消耗。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并非上策。”
    “出海通商,造船之耗费岂非更大,而获利几何?陛下岂不见汉武帝凿通西域、陇西养马,方有卫霍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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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廉希宪说到后来,已是神色激动。
    这是北官的共同特点,从来见的都是丝绸之路的繁华,而未见过海贸。
    李瑕却是笑道:“善甫兄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这五年来,朕正是在想方设法提高国力,何尝又不是一种‘凿通西域、陇西养马’?”
    “臣唯恐陛下为南人所欺,南辕北辙啊!”
    “不急,先吃饭。待吃过饭了,朕带善甫兄看几样东西。”
    廉希宪平复了情绪,道:“是臣失礼了。”
    “无妨,朕先与你说朕的想法。”
    李瑕以手指沾了酒水,在桌桉上划了个简单的地图。
    “讨海都不仅西北一路之事,宁夏、河套、山西、河北诸路都得出兵,除了攻海押立,还需要攻哈拉和林,同时还有要一支兵马往辽东,防止乃颜支援海都,这是举国之战。沉住气,海都今日是嚣张,那是因为朕不打算与他小打小闹,朕若出兵,便要一战完全灭了他。故而,沉住气,我们要积蓄国力。”
    酒水画成的地图很快就发散了个干净。
    廉希宪点了点头,完全能理会李瑕的意思。
    “再说我们有哪些准备。”李瑕又道:“除了钱谷,先说马匹与武器,朕已命胡勒根在河套养马,至于武器,明日一道往军械坊走一趟……”
    廉希宪忽有些疑惑。
    明日才去军械坊,那今夜要去看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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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吁。”
    “什么人?!”
    马匹才停下,前方已传来了喝令声。
    自有扈从上前去递了令牌,守在庄园的守卫方才让开道路。
    李瑕将马匹留在栅栏外,迈步走进了庄园。
    黑灯瞎火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却是抬手指向了夜色下的几块空地,道:“这一片是土豆、这一片是地瓜。”
    其后转过身,又指向另一边。
    “那是玉米,那边是花生……对了,那边是辣椒。”
    廉希宪眯着眼看去,隐隐能看到有些地里已经出芽了,有些则没有。
    “连着五年,朕每年都有派海船去寻找新大陆,建统六年底派遣了一支,建统七年便又遣了两支船队。回来的是第三支船队,今年八月抵达广州港,九月便种了第一批种子。”
    李瑕一边走一边说,语气有些喟叹。
    “如今有一部分已经出了芽,有些还没有,或许是农时不对。它们未必能立刻适应土壤与气候,还需要一次次地试验,因此种子很珍贵,朕甚至不敢遣快马给你送过去,以免旁人交代不清。”
    “臣只是还有疑惑,这些粮食的产量真的比麦子高很多吗?”
    “高很多,唯有这一点,朕能向天下人保证……民以食为天,世人的温饱永远比当权者的志向重要得多,若民间吃不饱,还谈什么开疆扩土。”
    两人穿过田梗间的小路,走进一间仓房。
    李瑕推门进去,里面正有两个司农司的吏员和衣躺在小榻上值守,见有人来了连忙起身。
    他们见了李瑕也并未诚惶诚恐,可见官职虽小,却也是经常面圣。
    “见过陛下。”
    “打扰你们了,各样种子配一些给廉卿带回甘肃,并告诉廉卿种植要注意的事项吧。”
    “臣领旨。”
    待廉希宪接过几包种子,李瑕便拍了拍他的背,道:“甘肃适合种土豆、玉米,带些回去试试吧。”
    廉希宪微微苦笑,终究还是心存疑虑。
    “若有朝一日,朕再与你用饭能吃到一碗土豆炖肉,便是北伐海都之时,可好?”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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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是时,除了李瑕没有人能体会到这些种子的意义。
    便是在廉希宪看来,拿了几包种子也不过是一桩小事,反而觉得这趟进京最大的事是带六皇子就藩。
    于兀鲁忽乃而言,携汗国向李瑕称臣,实属无奈之举,其实也是心有不甘;于李瑕而言,将一个儿子从身边送走,如同遣子入质一般,其实也不愿……总之是面对海都的崛起,双方都有所妥协,亦有所收获。
    腊月十六。
    年节还没到,李瑕已降旨,封六子李长绥为高昌郡王,出使察合台汗国。
    旨意一下,朵思蛮便抱着孩子哭得厉害。
    “陛下……至少等过了年吧……”
    虽说是蒙古人,朵思蛮往年其实是最喜欢年节的热闹的。
    李瑕却是拍着她的背,道:“你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呜呜……”
    朵思蛮大哭。
    李长绥本是拼命地憋着泪,结果因母亲这般,终于泪珠子也不停往下落。
    “父皇……孩儿不想离开家……”
    李瑕由他抱着腿哭了许久,才伸手替他擦了脸颊和鼻涕。
    因李瑕能陪这孩子的时间太短,因此没有多说什么,更多的道理则需要长年陪着的人来教导。
    “你要听先生的话,往后他会担任你的王相辅左你。”
    说罢,李瑕牵住了朵思蛮的手,将她揽住,挡住了她的视线,独自眼看着李长绥一边哭一边被带远……
    ~~
    长安城外。
    奚季虎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马车前的吴泽,叹息了一声。
    “何苦携家去那塞外苦寒之地?”
    吴泽道:“姑父切莫如此说,或许我在西域担任王相时,舅父还未任相呢。”
    吴家亦是开国元勋,当年治关中、守长安,吴潜功劳甚大,吴泽作为其孙,只要按部就班,一世前程稳当。
    而随高昌郡王西去之事却是险中搏前程,多是些寒门出身的文官愿往。
    但吴泽却担心旁人有私心,不懂得教郡王心向中原,因此执意前去。
    “教化西域、为国家稳固疆土,吴家若不往,谁往?”
    此时,奚季虎目光看去,见吴泽脸上带着笑意,眼神中却俱是坚定之意,终是不再多说别的。
    “也好,为国出力,在何处都是一样。”
    前方响起了鼓乐声。
    那是御驾前来为廉希宪送行了。
    吴泽向奚季虎告了别,往宫门处迎了李长绥。
    “先生!”李长绥哭道:“我不想走……”
    “殿下小小年纪能为国出力,许多人还求而不得呢。”吴泽颇有耐心,语气平和,道:“我给殿下说几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
    各种喧嚣声中,队伍渐渐列好,准备出发。
    廉希宪也拜别李瑕。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保护好殿下周全。”
    李瑕点点头,目光向天边看去,喃喃道:“陛下也好,殿下也罢,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反而是你怀里的种子,才能改变百世人的命运。”
    廉希宪不由愣了一下。
    他目光看去,第一次看到了李瑕鬓边有几根白发,遂想道,陛下还是不舍的……
    ~~
    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三年多。
    建统十三年,十月中旬。
    凉州。
    廉希宪批阅着公文,脸上始终带着凝重之色。
    近年来,海都气焰愈炽,对察合台汗国之地虎视眈眈,愈发频繁地出兵尹犁。
    兀鲁忽乃数次求援,廉希宪也已遣兵出玉门关、并支援钱谷。
    只是有了西域的缓冲,朝廷终究还没正式对海都宣战。
    海都或许也是吃定了这点,如今连汉人商旅也开始被频繁劫掳,这条丝绸之路已是彻底走不通了。
    换言之,哈拉和林完全取代了长安在东西商路上的地位。
    批阅完了这些消息,廉希宪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御旨。
    旨意很简单,天子将西巡。
    算时间,这几日或许便能至凉州。
    “制使。”
    门外忽传来了一声通传,廉希宪倏然起身,下意识便整理了衣袍。
    果然。
    “制使,快出城迎驾吧!”
    ……
    李瑕不是第一次来凉州了,进城之后还看到了很多熟人,如蒙古将领马戈、维吾尔将领德苏阿木,以及如今负责西北军情的俞德辰。
    巡视过军营,李瑕与廉希宪回城的路上,道:“军心可用,但朕更关心的是马政与民政,善甫兄经营得如何了?”
    “臣也想请陛下吃一餐饭。”
    李瑕抬手比了个三,道:“上次在长安,朕请你吃饭花了这么多钱,你莫小气了。”
    “陛下放心,必能让陛下满意。”
    队伍回到驻跸处,才坐下没多久,廉希宪便命人端上了几道菜肴,显然是早有准备。
    盘子被放在桉上,李瑕目光看去,没有动快,却已点了点头。
    “这是烤玉米,这是土豆烧羊肉,臣已种植三年,土豆今年已是第二季收成,之前多留种子,如今已能食用……”
    廉希宪介绍到最后,郑重一揖。
    “臣还记得陛下的金口玉言,今西北形势愈发危急,臣请伐海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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