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夔门之雄伟,站在高处眺望,能看到滚滚长江劈开山势、浩荡东泻的壮观景象。
    正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此情此景,让人眼界一阔,胸中顿生豪情。
    苏刘义深深看着贾似道,能从贾似道眼角的皱纹中感受出这位平章公对大宋社稷的无比忠诚。
    世人骂其女干臣,他却知道这个所谓的女干臣始终想要救社稷。
    「末将不敢瞒平章公!」
    苏刘义在瞬间决定抛掉他在吕家军中学来的圆滑与隐忍,他要实话实说。
    「随末将攀登绝壁之勇士虽有三百,然顺利入关者十不存一,这才是真正的功劳薄。」
    艰难地从盔甲中掏出一本册子,苏刘义好好端详了一眼,将它递在贾似道手中,继续道:「至于始终在正面强攻瞿塘关者,惟有荆南安抚使朱禩孙所领的兵马。至于诸路将帅,始终不肯尽力,反而在战后抢功。」
    「果然。」
    贾似道接过那本小册子看了一眼,只见上面都是一个个人名,官职最高的不过是准备将。
    他早便知晓报给朝廷的功名薄是假的,毕竟那些人连掩饰也没掩饰。
    「平章公原来也知道?」
    苏刘义一只腿向后一迈,便要跪倒下来,却被贾似道一把扶住。
    「任忠,不必如此。你是舍命保国的忠臣良将,本相很清楚,不会亏待了你......也不会亏待了你麾下这些将士,定会都有封赏、升迁。」「多谢平章公!」苏刘义大喜。
    但他想了想,却是又问道:「但战报已经递到朝廷了,还能改吗?」
    贾似道拍了拍他的肩,道:「战报虽改不了了,但本相知道功劳属于谁,足够了。」
    「可......可那常德曹参军事谢奕进迟迟不给将士发放冬衣、终日只知吟诗作画;宁江军统领杨权畏缩不前、延误军机。就是这些人冒领了将士们的功劳,此事若不正名份,将士们心气不平啊。」
    「我都懂,但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平章公,末将愿为大宋社稷肝脑涂地!」苏刘义道:「末将唯怕战死之后功劳被人冒领,更怕为国征战反成了罪过。」
    一句话,指的是今日,同时也指的是他祖父在抗金时没有死在金军手里、反而是死在大宋朝廷刀下。
    旁人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苏刘义有。
    「今日若不是平章公来,那些冒死为国效命的将士们什么都得不到啊。还有我祖父,他当年只是一心抗金.......」
    苏刘义话到一半,住了口。
    贾似道也沉默了,心想这次入川,一路所见各种各样的官员,他最欣赏的就是苏刘义,却连一个简单的要求都不能做到吗?
    两人无言,只有江风吹过风箱峡,拉出了低沉的呜咽。
    「任忠啊,我心里比你还急。」
    贾似道抬起手,指着他覆盖了整个江面的船只。
    「如此大军,这其中有多少无能之辈,多少贪婪之徒,我都清楚。我比你更迫不及待想要切掉这些腐肉,正一正军心。但凡事欲速则不达,国朝驻跸江南一百三十余年,官吏、豪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又相互倾轧。便说湖北兵马钤辖谢奕明,他官是不大但其父名谢采伯,乃嘉泰二年进士,以节度使终,卒赠魏国公。谢采伯有个二弟更不得了,讳名渠伯,前些年被追封为卫王。」
    苏刘义低下了头。
    「我不怕谢家,当年我贾家也不是没和谢家斗过。」贾似道笑了笑,目光有些悲凉。
    当年那场明争暗斗最后以他姐姐的离世而告终,他也不甘心。
    「但,大军出征在外
    ,没有必要得罪谢家。如今谢奕昌官任大理寺,谢奕修知绍兴府,若心生不满,难免影响大局。还有宁江军统领杨权,杨应奎便没告诉你,杨权乃是他同宗侄儿吗?」
    「
    」
    万里长江依旧,雄奇的山关之上,贾似道再次伸手拍了拍苏刘义的肩。
    「我平生狂放不羁,敢行公田法动豪绅、也行打算法动将帅。但知做大事惯是如此,难免要被束一束手脚。忍一忍相忍为国,等到击败家贼外寇之日,便知为保大好山河无恙,都是值得。」
    ~~燕京。
    金国留下的大宁宫早已不复当年,忽必烈虽然驻跸于此,其实都是在宫城之中搭起华丽的汗帐居住。
    经过大半年的休养,忽必烈在贺兰山所受到的伤势终于好得差不多,虽说留下了一些小毛病,也只好慢慢调理。
    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腊月三十,忽必烈早早便醒来,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
    他的须发已重新长出,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
    昨夜他是睡在察必的帐篷里的,此时察必要起来,被他亲手止住。
    察必近来憔悴了许多。
    她的大儿子早早就天折了,现在真金也死了,忙哥剌又因为野日罕之事而病倒不起,她的心情自然十分抑郁。
    「今天你儿子回来了你该开心些。」忽必烈露出了笑容。
    「大汗是说,那木罕回来了?」
    「是啊。」忽必烈轻轻抚着察必的背,道:「安抚了漠北的牧民们,带着兵马回来了。你可以安心了吧?不用再整天担心汉人攻到燕京。」
    「当然还是大汗作主。」察必果然开心了许多,「那等大汗宴请过勇士们,再让那木罕来见
    我。」
    依习俗,大汗宴请,可敦应该陪着大汗。但察必最近一直不舒服,长年卧床不起,便留在了帐篷里休息。
    忽必烈与她感情颇好,又安慰了她几句,方才去忙国务。
    他走了之后,没多久,阔阔真便带着三个儿子进了察必的帐篷。
    阔阔真三年间为真金生了三个儿子,如今长子五岁,次子四岁,幼子三岁。
    说来奇怪,真金这三个儿子中,阔阔真最喜欢的是幼子铁穆尔,忽必烈最喜欢的是次子答刺麻八剌,而察必则是亲手养育了真金的长子甘麻剌。
    此时也是甘麻剌对察必最为亲近,一进帐篷便喊着祖母跑上前,抱着察必的胳膊躺下。
    「祖母快......快点好起来,马,马上就是春天了,带我回开平打......打猎啊。」
    甘麻剌是有些口吃的毛病,但不算太严重。
    他年轻话时有些结巴反而更显得可爱。
    察必一见这孙子便露出了笑颜,抚着他的小脑袋道:「天气还冷,打什么猎,你要多读书。」
    她虽是蒙古女人,却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汉人大儒们喜欢嫡长子继承制,皇子皇孙中最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就是这个皇长孙。
    当然,这绝不是说她现在要助甘麻剌争位。只是觉得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小孙子可怜,希望他能拥有更多的支持者来爱护他。
    这点偏爱在平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但在眼前就有一点......如果李瑕北伐到燕京,忽必烈退到了燕山以北,那么汉臣们的地位就要一落千丈,大元也不会再有嫡长子继承制,以后汗位很可能会落在兵强马壮的那木罕手中。
    如果是那样,察必担心有朝一日那木罕会杀掉真金留下的这三个儿子。
    她认为汉人的继承方法更稳妥更温和,能够让她的子孙没
    有争执地、平平安安地世代传承下去。
    所以,她希望忽必烈能够击败李瑕、守住中原,她十分反对一些蒙古宗王与将领退回草原的提议。
    阔阔真也是同样的心思。
    如今这婆媳二人的立场还是完全相同的。「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阔阔真很恭顺地点了点头,道:「前两天,王恂的妻子来见了我一面,说议和有希望。」
    「议和?李瑕能答应吗?」
    「宋国的军队已经打进了李瑕的后方,李瑕正急着退兵,所以让郝经回来,为的就是试探我们。但汉臣们担心的是,大汗还是要杀了张家人。」
    察必咳了两下,道:「我已经问过大汗了,他不是要马上杀了张家人。而是让勇士们押着张柔去夺回保州了,如果保州不能夺回来,才会斩张家满门。
    「王恂的意思是......能不能再劝劝大汗?」
    「劝是能劝。」察必思忖了许久,抚了抚孙子的头,喃喃道:「只是这些汉人的心思......还能信得过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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