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腊月中旬。
    大宋咸定五年,只剩下最后半个月。
    这一年江南江北没有什么战事,各地的百姓难得过了个相对安稳的年景,准备着年节,
    而三个政权的高官重臣们,却都同时关注着一件事。
    ——大元使节马上要到临安了。
    宋、元或有可能议和,结束自端平入洛开始,宋蒙之间持续了整整三十年的战争。
    天下将再次进入和平,如同当年的澶渊之盟、绍兴和议。
    蒙古或大元,将与辽、金一样,结束它野蛮的攻势,如一头温顺起来的牛,俯在淮河以北,开始衰老。
    这是江南大多数人对这场议和的期待。
    经过一百年、两百年,主战派或死、或罢官、或投奔李瑕,宋廷这边议和派确实占到了大多数。
    包括百姓也迫切希望战乱能结束,那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和籴也能就此消停……
    ~~
    临安。
    “平章公,元廷的使者过了淮河到楚州了。”
    “来的是谁?”
    “正使是元廷礼部尚书,中都海牙;副使是行枢密陪都事,郝庸。”
    “郝庸?”贾似道正随手丢着骰子在玩,问道:“是郝经的什么人?”
    “郝经的弟弟。”
    贾似道近来心情不太好,没外人在时都是臭着一张脸,讥笑道:“你们说,我这个破德性,忽必烈怎么还会遣使来议和。”
    他这话未免有些太抬举自己,毕竟忽必烈是派人与宋廷议和,而非只与他一人合作。
    堂上却没人提醒贾似道。
    翁应龙反而道:“平章公不可妄自菲薄……”
    “我在鄂州痛殴了忽必烈一次,且还戏耍了他,以岁币诈他退兵、关押他派来的使节数年。结果,他还上赶着又派使节来,颜面何存啊?”
    说到“颜面何存”四个字,贾似道往椅背上一靠,显得慵懒。
    被董文炳耍了一次,当着全临安城的面丢了次脸,他确实很不高兴,对元廷也没太多好感。
    “我敢囚禁郝经,因我从不畏惧蒙元。”手中的骰子被把玩着,贾似道缓缓道:“实话实说,我并不愿与元廷议和,而是更希望李瑕能交出重庆。”
    “只怕李瑕并无这种打算。”
    “那就继续施压。”贾似道想了一会,眼神中渐渐又有了自信之色,道:“眼下的局面是两年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候。忽必烈想与我们议和,李瑕怕忽必烈与我们议和。拖下去,谈出好处来……”
    “平章公。”廖莹中提醒道:“朝野上下,很多人迫不及待地与元廷议和。”
    “一群蠢材!议和是威慑李瑕的手段,而不是结果。”贾似道拿骰子敲着椅靠,强调道:“我促成此事,为何?为的是有利于国,有利于国!一旦议和成功,交岁币给蒙元,逼反李瑕,何利之有?”
    “与各大士族有利,一旦议和成功,南北贸易一开,各家皆有利可图。”
    贾似道笑了。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于是讥笑着骂了一句。
    “鼠目寸光。”
    但很显然,贾似道没想到朝野上下会这么迫切地想要议和,有些事已开始脱离他的掌控。
    ~~
    襄阳。
    汉水上,一艘艘战舰扬帆而来,轴轳千里,旌旗蔽空。
    若旁人不知,见此情景,还当是宋、元之间要开战了,但这却只是吕文德亲自到了襄阳。
    “冬冬冬冬……”
    甲板上脚步声不停,一队队护卫列了阵,吕文德才大步下了甲板。
    他身材本就高大得如巨人一般,数年未曾亲上战场,还敦实了一圈。
    襄阳水门已然大开,很快,吕文焕迎了兄长进城,设下酒宴,兄弟二人开始详谈。
    “老子这趟来,就为两个字,榷场。”吕文德一壶酒灌下,开口半点废话都没有,“让董文炳来谈。”
    “大哥,朝廷还没与蒙元议和吧?急什么?”
    “就是先开了榷场,逼朝廷答应议和,免得这事最后办不成。”
    两句话功夫,吕文德已吃得酒足饭饱,解了自己的腰带,脱了那小船般大的靴子,半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说起自己的想法。
    “老子养了这么多吕家军,万一哪天这兵权丢了,不得完蛋。那就得一直养兵养下去,钱粮哪来的?靠朝廷?朝廷早晚靠不住。你看恩相这几年,对我们也越来越警惕。我们还是得靠自己,贸易,换钱粮。”
    吕文焕道:“大哥,你我只是武将,但议和是军国重事,该由宰执们决定……”
    “就是恩相与元廷联络,才有了这次议和。”
    “依我看,恩相也许只是借此机会对李逆施压。”
    “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不懂吗?管这些?”
    “如果逼得李逆公然造反,反而误了恩相大事。”
    “等我们与蒙人议和了,李瑕还敢反?担得了大宋与蒙古的齐攻?连金国都亡了。我告诉你,李瑕反了更好,你我开开榷场,赚钱粮,养兵马,立战功,连川蜀也占下了。”
    吕文焕道:“对大局而言太危险了,就怕被蒙古人渔翁得利。”
    “蒙古人废了。”吕文德道:“绍兴和议知道吧?当时女真人多厉害,结果呢,赵相公收复三京,把女真人打得跟狗一样。”
    “且再等等如何?我听说恩相派了使节往长安,要李瑕交出重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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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
    “见过王上。”
    吴泽走进大堂,便听李瑕吩咐道:“你出城迎一迎宋廷的使者。”
    “是。”
    吴泽应了,却没马上走,犹豫了片刻,道:“敢问王上,倘若不能阻止宋廷与蒙元结盟……”
    “放心吧,我有准备。”
    “那臣就不多问了。”
    李瑕知道吴泽不安,放下手中的公文,道:“坐吧,你觉得以蒙古人的桀骜,为何会这样上赶着与宋廷议和。”
    “可见西域之事对忽必烈影响很大,他迫切想要与宋廷结盟。”
    “你觉得西域之事的影响发酵开了吗?”
    “没有。”吴泽很确定,道:“消息必然没那么快传到蒙古各处。现在,王上与西道诸王会盟的好处还没开始显现。”
    “所以慌什么?哪怕宋元真会盟了,他们也落后了我们一步。诸公急着要我称帝,只怕不是因为迫在眉睫,多少是有些贪了。放宽心,做我们的事,耐心等着,越往后我们的优势越大。只要我还没公然称帝,贾似道就不想撕破脸。”
    “臣明白了。”吴泽道:“我们接见使节时,既不会答应他们的条件,却要做出有可能答应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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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毁于唐末战火而后重建的长安城,确实还是太小了。
    李瑕把王都定在这里,大力兴修水利、促进商贸,使得长安人口在近两年间迅速增加,已颇为拥挤。
    这日天上下着雪,吴泽领着官员随从们出了南城门,只见进城采买年货的队伍已排成了一条长龙,颇为不便。
    “吴小相公,是否让百姓先退到一边?”
    吴泽摇了摇头。
    身后自有人教训那说话的小吏。
    “为了几个临安来的官员,你要把自己的百姓赶到一边,怎么想的?”
    “小人知错。”
    “那就是临安来的使节了,马车上插着旗。”
    “往前迎一迎吧。”
    吴泽冒着雪迎向那支队伍。
    很快,双方见礼寒暄。
    “礼部郎中俞明,奉天子之名来探望秦王……”
    俞明说着话,目光看向前方的城门,苦笑了一下。
    这一路上,他确实没受到多少款待。
    吴泽向城门处看了一眼,抬手指了指一间驿馆,笑道:“天冷雪大,请俞郎中先到城外驿馆小憩,如何?”
    “多谢。”
    俞明与吴泽并肩而行,沉吟着,道:“我便开门见山了,我之所以奉命来前见秦王,实是反对与蒙虏议和。”
    “俞郎中原来是主战派。”
    “是啊。”俞明道:“近年常有谣言说秦王有反意,但官家是不信的。秦王屡屡收复失地,实大宋第一功臣,不该受这样的离间。君臣和睦,国泰民安,共抗外虏,这才是正理。”
    他说话很客气。
    如果说贾似道与元廷使节议和是吓唬李瑕,俞明就是来好言相劝的。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说的好。”吴泽道:“正该如此,秦王才收复兴庆府,正欲乘胜追击,收复河套,此时朝中说要议和,多少将士寒心啊?”
    “故而说万万不可议和啊。”
    “看来,秦王与官家,与贾平章公是不谋而和了。”
    “只是……之所以有谣言,也许是因为秦王这些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能……”
    吴泽问道:“比如,接受朝廷对重庆府的兵马调动?”
    俞明转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道:“以秦王如今之权柄,朝廷已不可能动他。可以说他已是位极人臣,显赫无比,又还想要什么?只要向朝廷证明他没有异心,自当与国同戚。”
    “秦王不反,朝廷就不与蒙元议和?”
    “是证明秦王不打算反。”俞明道:“交出长江上游方可证明。”
    吴泽笑了笑,也不再回答,抬手引着俞明进了驿馆。
    “俞郎中一路远来,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进城。且歇息一夜,明日起早再去见秦王,如何?”
    俞明心知他是故意拖着自己,但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来。
    至少今日几句话间可见双方都还不想撕破脸,虽然条件谈不拢且不像是能谈得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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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待过俞明,吴泽返回城中,吩咐下属道:“明早告诉他我有急事,下午再引他入城。”
    “是。”
    然而,就在这一夜,吴泽才出了书房准备睡下,忽听院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郎君,不好了!城外驿馆出了命桉,临安来的官员都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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