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中的几具尸体全被拖了出去。
    外面有人用汉语在利落地喊话。
    “下次杀人时离水源远一点。”
    “别埋了,附近人少,不会有瘟疫。”
    “……”
    德苏阿木听不懂汉语,不知那些凶悍的士卒在说什么,心情十分紧张。
    这次反而是他怀里的阿木依显得十分镇定,很小声地与他说着经历。
    “阿塔你走了以后,那些坏人就杀了库图鲁克大伯,我们就跑,然后王师就来了……”
    “王师?”
    “嗯嗯,秦王来了就会平安吉祥的,他们救了我们,给我们治伤,还生了火。我求他们来救救你……”
    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这支“王师”杀到营地,轻而易举的样子。
    阿木依说完,看向帐篷外。
    她仍包着布条,唯独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今天这双眼睛却是格外明亮,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德苏阿木则在思考着秦王是谁。
    他不知来了多少汉军,只知能有这样的勐士作为护卫绝对不是普通人。
    德苏阿木与廉希宪一样,祖上是高昌回鹘贵族,还是有领土的,虽然这领土有些小。总之他不是孤陋寡闻的人,知道忽必烈的“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知道中原王朝的皇帝只给儿子分封。
    那来的很可能就是忽必烈之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封秦王、哪位封燕王。
    帐帘被掀开,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迈步进来。
    “王上。”
    “王上……”
    逆着光,德苏阿木眯起眼,感到了对方的年轻、有力、尊贵,看轮廓,看气场是像一位皇子……不,是个汉人?
    汉人?秦王?
    这位畏兀儿部族的首领不由愕然,好一会才努力起身,行礼。
    他右手抚着左胸膛,郑重鞠躬。
    “牧民德苏阿木感谢尊贵的王救了我的性命,我会铭记这份恩情,祝愿王永远平安吉祥。”
    “平安吉祥。”
    德苏阿木目光看去,只见对面这位汉人的秦王竟然也以手抚着胸膛,颇得体地回了一礼。
    不仅是这四个字,德苏阿木还能从对方的眼神中体会到……尊重。
    礼仪之邦绝不是说说而已,它不是体现在繁琐的礼数当中,而是态度。
    有些胡虏夷狄嘴上好谈仁爱,其实不过是烧杀掳掠抢得盆满钵满了,才开始假惺惺地装作高贵,实则骨子里还是粗鲁傲慢、高高在上,若悖了他的利,且再看看他仁爱高贵与否。
    而礼仪之邦却有着数千年诗文浸染的温良敦厚。
    眼前的汉人秦王待人处事的态度便是如此,德苏阿木感受到那种平澹冲和。
    虽然他连“平澹冲和”这样的词也说不出。
    “我不会说汉语,但我想问一问,尊贵的王是……”
    “你不必着急,等安顿好了之后,我们会把所有牧民叫过来一起谈谈。你已经醒了,那就先治伤吧。”
    这位秦王接过一枚银虎符,仔细瞧了瞧,便转身走了出去。
    德苏阿木、阿木依父女俩都直愣愣地向外看着。
    直到有人用不太纯熟的畏兀儿语说道:“我来,治你的伤。”
    本以为是有大夫来治伤,没想到却是个脸色黝黑的普通士卒。
    “你能治伤吗?”
    “别怕,我们没带大夫,但个个都是大夫。”
    这士卒拿着匕首在手指上转了几圈,随手割下一块破布便往德苏阿木嘴里一塞。
    “疼,忍着。”
    德苏阿木伤口上的腐肉被一块块割下,痛得脸上满是汗水。
    他以为那士卒要用烙铁来烙他的伤口以止血并防止破伤风,没想到对方却是拿出两个瓷瓶来。
    软木塞一拔,一股浓烈的气味传来,那士卒拿棉花放在瓷瓶里沾湿了,擦在他的伤口上,德苏阿木感到一阵刺痛,那士卒已拔开另一个瓷瓶,在他伤口上洒了黄色的粉尘,熟练地拿布条一绑。
    这药粉带着一股土腥味,神奇的是,血很快就止住了。
    “多谢恩人。”德苏阿木终于吐出嘴里塞的布,喘息着道:“这药真好,很贵重吧?”
    “我们军中的机密,你别打听。”
    “是,是,不敢打听……”
    德苏阿木说话间,一颗药丸又塞进他嘴里,又苦又凉,带着股豆腥味。
    “退烧、生血的药,就水喝。”
    那士卒澹澹说完这句话,已走了出去。
    德苏阿木低头看着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心中无比庆幸。
    烧还没退,但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原本以为捱不了几天了。
    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支兵马远比他以为的还要精锐。
    哪怕是怯薛军士卒,中了这样的伤也只能钻进牛肚子里以牛血疗法来治,不一定能活下来。
    但对于这些汉人军队而言,皮肉伤很难夺走他们的性命。
    越容易存活,就越能练出更多有经验的精锐……
    ~~
    傍晚,众人吃的都是乳酪。
    充了饥之后,李瑕把人都聚在一起。
    这与他计划里有所出入。
    他有一套安顿畏兀儿人的计划,但那是他打算等西域之事尘埃落定之后交给廉希宪做的。所以这趟出行,他第一个见的就是廉希宪。
    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德苏阿木这些部众。
    这些部众在李瑕眼里其实不属于军,而属于民,是人口、是百姓。
    “我不会视你们为异族。大蒙古国至今也不到六十年,有多少部族?捏古斯、翁吉剌、弘吉剌、兀良哈、亦乞列思、斡勒忽纳惕……这些部族能融合为一国。畏兀儿、契丹、沙陀、党项为什么不行?再往东一千里,你们看过去的契丹人现在与汉人有何异?关键是我们是国人……”
    李瑕曾经让杨起辛写些文章,那是用来让长安的汉人更能领会他的意思,接纳他的政策,并能有更多的文人一起来招揽西域人口。
    这件事进行得并不顺利,不仅杨起辛没有为李瑕说服更多汉人,杨起辛自己都致仕了。
    现在廉希宪也还没到,由李瑕亲自说这些,其实是吃力的。
    “说实际的。我希望你们迁居到肃州。古弱水,你们叫黑河,黑河流域就是一大片绿州,合黎山下就有原先被阔端家族占据的最丰饶的牧产与田地。别说一千人,便是三万人也容得下,当然,前提是我们得保护好这些绿洲,你们得按我们的耕牧方式来。”
    “……”
    德苏阿木坐在篝火边,神情非常认真。
    别人听不太懂,他却能听得懂。
    说起来高昌回鹘原本是有一套治国之策的,反而是在投降蒙古之后变成了更粗犷的治理。
    土地被分封,有的分给察合台,有的分给合丹;人口被分封,每家每户给蒙古贵族们上缴牛羊、布匹。
    至于怎么治理?只规定诸王的羊羔利必须得到保证,其它的便依各个地方的领主。
    此时说得却很细化……
    “不久之后,我们将会把河西走廊、陇西合并为一路,称为‘甘肃’。甘肃安抚制置使廉希宪就是兀畏儿人,我说廉希宪,你们不太认识,我说他祖上你们或许就很熟悉,他父亲叫‘布鲁海牙’。总而言之,甘肃会有一个既熟悉汉、又熟悉畏兀儿的安抚使,而你们可以成为甘肃人。”
    李瑕指了指脚下。
    “这里,同样也是甘肃境内。一直到更西边的沙漠边缘,北面到星星峡,南到阿尔金山。凡属于汉时河西四郡的疆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麾下的将士不会让强盗杀进来……”
    “至于更具体的,比如移居甘肃之后,你们的生活必然会更加方便,会有商贩卖给你们盐、布、以及各种生活必须的物品,会向你们购买马匹、牛羊。”
    “……”
    其实李瑕不需要说这些的。
    他手里有强兵,对付这数百人的部民非常轻松,想让他们去哪都只要一声令下就足够了。
    说这些,啰啰嗦嗦的,他们也听不懂。
    但听不懂没关系,这是李瑕在表达一种态度,安抚这些畏兀儿人。不能小看这种安抚,当遇到乱子这些人会不会混乱,就看心定不定。
    让他们相信秦王是真心把他们视为子民对待,在后续治理中也能省却无数麻烦。
    另一方面,李瑕也是一边招揽,一边修改完善各种政策。
    这确实是在画饼,只看眼前这个部落肯不肯心甘情愿吃这块饼。
    等说到最后,李瑕看向了德苏阿木。
    德苏阿木连忙起身,准备表态。
    “尊贵的王,我……”
    “吁!”
    有快马疾驰过来,霍小莲迅速翻身下马,赶到李瑕身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东面那一千追赶胡勒根的元军已回到三十余里开外,西面有一支五千余人的元军也在赶来,都是打算今晚赶到这个营地,探马已经过来了。”
    李瑕看了一眼那些畏兀儿的女人、孩子,道:“那我们走不掉了?”
    “王上若要带上他们,走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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