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兰术原本指望着灭里吉歹能够赶回凉州城内,召集兵力,牵制住另一支宋军。
    在他想来,灭里吉歹至少有一个千户的怯薛,久镇凉州,再召来散兵、牧民,凑出两千余人不难。
    这就好比三峰山之战,拖雷以三万人正面迎战金军十五万大军,又以三千人专门袭扰……打法不同,总之哈兰术希望灭里吉歹能有些作用。
    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然而,他这边还在指挥兵马环绕宋军,战之胶着之时,便听探马汇报道:“都元帅,不好了!宗王被宋人捉了……”
    哈兰术的目光从战场上挪开,望向了凉州城。
    汉唐时,凉州城仅次于长安旧城,城墙厚实、雄伟壮观,多年来的战火,毁掉了所有的望楼、闸楼、箭楼、城楼、角楼,仅余隋末修筑的十五里的城墙。
    光秃秃的城墙上,此时已扬起一杆宋军大旗。
    隔得远,哈兰术看不太清,于是策马向那边奔了一段,终于看到几个宋军正把灭里吉歹挂在旗杆上。
    灭里吉歹还未死,大吼着不停呼救。
    之后,“轰”的一声大响,旗杆上的身躯如同爆竹一般炸开,血肉四溅,纷纷扬扬,旗杆上已只剩下一颗头颅……
    哈兰术愣了一下。
    这一幕给附近的蒙军士卒们带来了不少的冲击,许多人甚至忘了继续驱马。
    “鸣金!鸣金!”
    哈兰术马上就决定退了。
    阿术才接手阔端一系的兵马没有多久就已经死了,作为刚上任不久的副都元帅,哈兰术还没完全掌握这支兵马,灭里吉歹一死,士气大跌。
    蒙军作战从来也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把兵马领回兴庆府,等待大汗再派遣一位宗王主持战局就够了。
    宋军孤军深入,到时只要切断了他们的辎重线,围困一段时间,自然能大败宋军。
    “咴!”
    一匹匹战马的辔头被拉着,蒙军掉转方向,向东北方向涌去,试图绕过李曾伯的右翼。
    哈兰术打算撤往兴庆府。
    ~~
    兴庆府即银川。
    黄河形成“几”字,兴庆府就在几字那一撇的中段。
    它位于黄河西面、贺兰山以东,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也是西夏的国都。
    西夏建国时,兴庆府为首府、凉州府为辅郡,有“东都兴庆,西都凉州”之说。
    ……
    李曾伯是从东南方向来,攻向凉州;此时哈兰术则是从凉州向东北方向撤往兴庆府,而不是向西去守河西走廊上的州地。
    因为穿过河西走廊,就是西辽故地。
    成吉思汗在时,把西辽故地分封给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察合台。
    察合台作为窝阔台的兄长,在大蒙古国有着崇高地位,早已在自己的兀鲁思形成了几乎独立的汗国,也已经称汗。
    察合台死后,其孙子、曾孙相继继承汗位。
    一个年幼的孩子坐在汗位上,引得忽必烈、阿里不哥、海都纷纷有所动作,企图占据察合台汗国。
    去岁,忽必烈曾派兀鲁克去当察合台汗国的汗,兀鲁克也是察合台的曾孙,结果在路上便被阿里不哥的兵马所杀。
    之后,支持阿里不哥的阿鲁忽登上了察合台汗国的汗位。
    总而言之,穿过河西走廊,并不属于忽必烈的势力范围……
    哈兰术并不打算守河西走廊,撤得极为果断。
    他原本还以为,宋军根本想不到他会撤,一定是反应不过来要围堵。
    然而,李曾伯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令,全军转向,突向北面,斜斜杀入蒙军后阵。
    是后阵,而非堵在蒙军前方、封锁住蒙军的逃路。
    这种地形,宋军做不到全歼蒙军,如果贸然围堵上去,阵形必乱,反而会给蒙军破阵的机会。
    因此李曾伯只打算分割一部分蒙军。
    就好像两只野兽在厮打,其中一只夺路而逃,另一只若拼命去拦,未必能拦下不说,必然是要被咬伤的。
    那不如狠狠在其后腿撕下一片肉来。
    李曾伯只在一瞬间就做出取舍。
    他打仗便是这样,看似有种“时不我待”的急切与莽撞,但真到了关键之时,又能慎重地做出决定。
    负责截断蒙军的又是杨奔。
    与浅水塬一战时相同,骑兵径直突入敌阵,弩箭乱射,火球乱掷,长槊乱捅,宋军骑兵硬生生穿透了蒙军阵型。
    东面,哈兰术已领着八千余骑撤离,回头一看,只见宋军竟是用这种蒙军的战术,将他的兵力割了两千余人。
    他不由大怒,指挥一路兵马便要去牵制住李曾伯本队,打算包围杨奔所部。
    须臾,西面又是尘烟滚滚,一杆大纛迅速袭卷而来。
    正是李瑕已领着人从后面包抄过来。
    李瑕与李曾伯这种配合,分兵时各个击破、合兵时声势大振,完全逼得哈兰术没办法,只好含恨抛下被包围的两千余人,狼狈而逃……
    ~~
    凉州城外一片苍茫,北山将河西走廊的绿洲与北面的浩瀚沙漠分割开来。
    汉长城沿沙漠边缘而筑,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仅留下残垣断壁,但有些地段仍如磐石屹立。
    远远望去,如同蛟龙蜿蜒。
    蒙军的黑色洪流就在这漠漠黄沙与于绿州之界向东奔涌。
    它被撕裂开来,像是断了一条大尾巴,拖着满地的血痕。
    血染在草地与黄沙之上,越铺越开。
    宋军有了骑兵之后,蒙军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来去如风……
    之后李曾伯率兵追击东撤的蒙军,李瑕率兵围歼被截留的蒙军。
    仗打到这一步,已不讲究什么兵法,只剩下杀戮。
    忽然,正杀得兴起的宋军士卒回头一看,大喊起来。
    “起火了!”
    “凉州城起火了……”
    ~~
    李瑕既见凉州城中起火,只好让李曾伯继续主持城外战事,他则领着一部分兵力先入城。
    策马进了凉州,一队士卒正摁着几个蒙军拷问,有人匆匆迎上来。
    “报,审出来了……放火的是哈兰术的侄子忽剌出。”
    “有多少人?”
    “一个千人队,据说这个忽剌出是个蒙军中有名的猛将,他看哈兰术战况不利,遂放火烧城,之后杀出城门,往永昌逃了,宋禾将军已派人去追。”
    “不急着追,先救火要紧。”
    李瑕催马向城中而行,观察城中火势,一边调派兵马救火并安抚百姓。
    此时城中到处都是滚滚腾起的浓烟,流火不停地往下淌,让整个城池都燥热起来。
    粮仓、民居烧毁不少,许多人已丧生于火海……
    李瑕见了,既觉愤怒,又认为蒙军已有狗急跳墙之势。
    当年鄂州之战,忽必烈听从张文谦“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当一视同仁,不可嗜杀”的劝告,改变了蒙古掠地屠城的旧习,命令诸将进入宋境后不可随意杀人,不可乱烧民房,要释放全部俘虏。
    是否出于仁义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当时忽必烈一定是认为江南早晚是他的治下之地。
    有时为将者选择摧毁或是保全一个城池,动机在于是否打算占下它。
    阔端进成都之后,先问巫师能不能占据成都,巫师占卜之后说“民心不归,成都四绝死地,若住,不过二世,不若血洗而去”,阔端于是屠蜀。
    没有信心占领,所以要屠光。
    软弱。
    三十余年来,蒙古对宋的攻势并没有展现出与其疆域相符的霸气,只是不停地抢掳、屠杀,一次次被宋军打得逃回去,下次再来,直到宋王朝流血流到力竭而亡。
    当然,战争本就是卑劣的,能胜就好。
    先卑劣,之后渐渐有了胜势,才能让忽必烈在鄂州之战时展露出“王者之师”的气场。
    可一旦胜势不在,大蒙古国只会重新显出它的真面目。
    它的弊疾比宋王朝严重得多,只是都掩藏在强大之后,一旦这块强大的布被扯下,才会现出它野蛮、落后、粗糙的一面……
    现在,蒙军没办法再自诩“王者之师”了,面对李瑕的攻势,他们又开始烧杀。
    烧杀关陇、烧杀凉州,连他们也觉得自己是强盗、而非政权,也觉得这些城池更像是李瑕的治下之地。
    因为这些城池本就是中原王朝治下之地,不知治理的强盗怎能不心虚?
    而李瑕才刚刚进入凉州,却早已视凉州为国土,开始全力救火。
    ……
    城外的宋军在歼灭了被包围的两军蒙军之后,也没有继续追击、扩大战果,而是迅速转回凉州城中。
    终于,军民合力,火势在夜里终于被扑灭。
    烟气还在废墟中弥漫。
    士卒们被熏得满脸灰烬,摔坐在街巷边喘气。
    但当有凉州百姓捧着水盆让他们洗脸、拿出瓜果向他们致谢……气氛便开始不同起来。
    为救火而累竭的将领们此时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通报全城——
    “告凉州父老周知,今王师入城,秋毫无犯,数百年沦落胡尘,披发左衽,今复为汉家冠裳……”
    “告凉州父老周知,今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这些话是李曾伯让喊的。
    他来不及安排人学着当地方言来喊,干脆就说些他想说的。
    不强求凉州百姓现在就能听懂,反正早晚都能听懂。
    此时此刻,只要他们能感受到入城的兵马是自己人就好。
    因这一场大火,凉州百姓确实已感受到了,宋军助他们灭火,他们也助宋军扎营……
    一整夜就在这救火、扎营、箪食壶浆迎王师的情形中过去。
    此情此影,李曾伯看在眼里,不由老怀大慰,向李瑕喊了一句,声音却因救火而哑得厉害。
    “收复失地,真乃平生畅事。”
    “李公说什么?”
    李曾伯摆了摆手,无力再说话,只是整理着胡须,哑然而笑。满腔报国热忱,独自在心中体悟……
    “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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