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西城楼上,茅乙儿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兵士已撞门进来。
    那刀枪明晃晃,吓得他心跳不已。
    “将军?!”
    “你们……”
    “谁敢捆着将军?”
    待有兵士冲上前扶他,茅乙儿再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腹上已中了两刀,还在涓涓流血。
    也是刚才实在是太过于激动,竟是到此时才感到疼。
    “城门,”茅乙儿捂着腹部,道:“城门还没开吧?”
    “我们这就去开城门。”
    “什么?”茅乙儿愕然了一下。
    却见那说话的兵士脸色黝黑,一脸淳朴,认认真真又重复了一句。
    “这就去开城门吧?将军。”
    茅乙儿心一沉,竟是因那张淳朴的脸而感到些恐怖的意味。
    他才要再扑上去,下一句话已落在了耳边。
    “将军,娄都头说是否等到天亮开城门为妥?虽说是郡王信令,但确定一下为妥?”
    “什么?援兵来了?”茅乙儿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何必呢?”
    那兵士倒也明白是怎回事,挠了挠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把背一挺,大声应喏。
    “报将军!援兵来了!”
    ……
    天光大亮,一根大梁木从西城怀远门前被拉开。
    沙石“唰啦啦”滚滚而下,士卒们上前抬走石块,现出下面被砸烂的血肉与骨骸。
    “呕!”
    “吐了?拿沙子埋一埋,昨日城头杀人也没见你吐。”
    “不一样,杀敌时脑子是热的,今儿看他……呕……”
    “唉,被砲石砸死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拉出来就被堵在城门下了。”
    “动作快,放援兵进城!趴在那做什么?!”
    趴在地上呕吐的士卒连忙起身,继续搬开木石,缓缓拉开了城门。很快,一队队兵士入城。
    茅乙儿抬头看去,看着那杆大纛竖在潼关城头上了,他才终于定下心来。
    紧绷的神经到此时才松了下来,忽觉浑身无力,差点摔在地上。
    这日见了李瑕,谈及这次守潼关的种种,茅乙儿又报了牛平与茅五背叛之事,愈说愈觉戳心。
    “末将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能通蒙?一个救过我,一个是我同乡,平日里都不是这样的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
    “末将的军中有叛徒啊……他们以前不是孬种,是我没好好治军……”
    “当然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陪我们打这种逆风的战,所以说疾风知劲草。能被风吹走的无根之草,吹走就吹走了。”
    茅乙儿愣了愣,眼神颇为茫然。
    “吹走就吹走了”说来容易,打死了往日袍泽,心里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李瑕拍了拍茅乙儿的肩,赞扬了他两句。
    “你做得很好,在狂风中扎住了根。不止是劲草,更是栋梁。”
    ~~
    营帐中,刘整愣愣看着刘垣,许久不敢相信。
    他知道李瑕既已从武关回师,那便可能击败刘垣……原因太多了,刘垣已成孤军深入,只有七千余兵力被堵在敌境,只等看到李瑕的兵马,再得知去长安的主力已败,军心就要大乱。
    所以,刘整思来想去,才会表示愿意劝降这支兵马。他不想看到儿子与部下力战而死,哪怕李瑕不答应再用他。
    但没想到,刘垣会败得这么快。
    “怎么会?李瑕还没把我押到军前以威胁于你,你如何就……”
    刘垣已跪倒于刘整身前,看着刘整身上的伤势,大哭不已。
    他身后的宋军士卒也不管他们,任由这对父子说话。
    之后,刘垣才提及为何这么快便被俘,开口便是痛斥了一句。
    “父亲,军中有叛徒啊!”
    “……”
    “孩儿无能。在潼关西面扎下营没多久,便得到二弟传来急信,称夏阳渡遭遇宋军袭击,不待孩儿派兵支援,夏阳渡便丢了。既断了退路,孩儿只好猛攻潼关。由西面攻潼关,很快便截断了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直到五日前得到董元帅的传信,东面已拿下金陡关,本以为潼关立即可破……”
    “之后呢?”
    “前日,三弟突然领着残兵回到营中,言父亲在华州遭遇宋军埋伏,被围在华山峪,我便让四弟带了半数兵马前去支援……”
    刘整听到这里,已是怒不可遏。
    想骂李瑕无耻至极,终于没能骂出来。
    “垓儿,他……如何了?”
    “不知。”刘垣道:“三弟领着四弟往华山峪去了便未再回来,当夜,我们的大营便被宋军围了。有多少人也未看清,只知四面八方都是。孩儿不识关中地势,也不知该如何突围……”
    “被围一日,便败了?”
    刘垣道:“军中有叛徒,昨夜突然押住了我,想必是三弟留下的几个伤员撺掇的。”
    “谁?!”
    刘整喝了一声,眼中绽出常胜将军的威风。
    他麾下的旧部,从在克敌营开始,到入蜀支援再到北上投蒙……一直被他视为心腹精锐,实难想到会有人敢动他的长子。
    刘垣却是没有马上回答,只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某几位将领。就是些小卒,父亲不知名字。”
    刘整一听,便知刘垣在这里说了假话,替那些人隐瞒下来了。
    那当时刘垣是被押住了还是被说服了,便不好说了。
    刘整终是叹了一口气,抬眼扫视了那几名看管他们的士卒一眼,又看向刘垣,问道:“你投在李瑕麾下了?”
    “没有。”
    “何意?为何没有。”
    “李瑕只让我来见父亲,说是念在父亲曾为国立功,允我们父子团聚……”
    刘整诧道:“他不用你领兵?”
    刘垣愣愣看着刘整腿上的坏疽,应道:“孩儿愿在父亲膝前尽孝,往后作个平头百姓……”
    话未说完,刘整已是大怒,吼道:“他不用我刘家父子领兵,休想沾我刘家兵马!”
    帐篷外,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起营!分批带进潼关!”
    刘整猛回过头,才知自己果然是在潼关附近。
    “不用我,邓州骁勇,他休想收服……”
    ~~
    潼关。
    城楼上,杨奔拿着一本册子,勾了一下,介绍了一个被带上城楼的俘兵将领。
    “何泰,当年随刘整取信阳的十二骁勇之一,官任副统领,叛逃后任蒙古千户,赐银牌。是这克敌营七个千户中资历最老的……”
    没过多久,便是李瑕与对方的谈话声响起。
    “俸禄、家小等实际问题,先前已记录过了,你可还有问题?”
    “多谢郡王。另有一事,请郡王莫怪,罪将还是想跟着刘帅打仗,恳请郡王允刘帅效力。他一辈子掌兵符,离了实在不习惯,也许他一碰兵符,心气回来了,那伤势也就好了。且罪将也不愿背弃他。”
    “我这两年也常想招降的标准,难就难在我们这个时代。一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遗祸;二是蒙古动辄屠城的暴行。那么,北归人的‘情有可原’与‘罪不容恕’之间如何衡量?”
    “自是不容屠城之人。”
    “忽必烈攻鄂州还下令秋毫无犯,刘整入关中却屠无辜百姓。”
    “郡王明鉴,攻破夏阳县后,并非刘帅下令屠城。”
    “但他是统帅。”
    “打仗难免需要因粮于敌,实属常事。且此事刘帅也作不了主,恰是如此才由他领兵。”
    “是,因粮于敌,实属常事。前阵子我带骑兵去邓州,因为邓州与我接壤,能从汉水、武关道出兵攻之,再围点打援,先取其主将。但我就想不出办法攻洛阳、开封。刘整带一万探马赤军,直奔长安,打算如何破城?可有计划?”
    “这……”
    “是打算驱使数万百姓蚁附,建砲车、炼尸油?”
    何泰低头,沉默了好一会。
    李瑕问道:“你可知蒙古人炼尸油时,投进油锅里的人还是活的吗?”
    “刘帅并未真这么做,郡王阻止了他。”
    “所以我还没杀他。”李瑕道:“但你却要我用他?”
    “恳请郡王谅解,刘帅也没办法,他在蒙古人麾下……”
    “旁人都在想办法,就刘整没办法?同样是投降,杨大渊杀蒙古使节,苦守大获城,直到真守不住了,为保全满城百姓而降。刘整呢?形势还未到最坏,主动杀人投降。”
    “刘帅只是料算得比别人更远。之所以主动投降,是被宋廷猜忌太甚,吕文德又逼迫于他,他不得已……”
    “他可以降,问题是降了之后如何做,多少北人为了劝忽必烈止杀,多年来不停努力。而刘整带着蒙人来打草谷?之后毫无悔意,开口闭口与我言才华、委屈?”
    “因为刘帅太委屈了啊!”
    “全天下就他一人受委屈吗?!蜀地百姓被屠杀殆尽都比不上受猜忌的委屈?!”
    在连续见过克敌营许多将领之后,李瑕终于是发了火。
    “他可以委屈、可以愤怒,他叛宋、投蒙,我都可以理解,但不能只剩下委屈和愤怒。因为愤怒于猜忌他的宋廷,转身带蒙古人把刀捅向无辜者……你觉得该?”
    何泰本还有别的话想说,听到后面,还是应道:“不该。”
    李瑕点点头,稍郑重了些。
    “我前几天与刘整探讨。我说,我们需要一个有秩序的、统一的、强盛的国,来避免蜀地被屠杀的悲剧,来避免北人无国可归的困境……别的北人与我的争论点只在由谁来建这个国。
    刘整不同,刘整只在乎他自己。他委屈,一直说是宋廷把他逼成这样。也许吧,宋廷也想过要杀我。但我现在没工夫理宋廷带来的委屈。
    重要的是,克敌军中有多少人是这样?还有多少人能与我们一起建国?偏激很容易,做事却很难。尤其是艰难困苦的事业,没有信念的人做不来。”
    话到这里,李瑕看向何泰,又问了一句。
    “你呢?你是更在乎你的委屈?还是想活在一个属于北人也属于南人、能保护百姓不会死于屠杀……甚至更好的国里?”
    李瑕像是在问何泰。
    又像是在问克敌营。
    又像是在问所有北归人。
    又像是在问天下所有人。
    “你们受够了没有?这个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胡尘弥漫,屠刀飞扬的世道,你们受够没有?”
    ……
    这日,刘整麾下的部将当中有人坚持只追随刘整,有人则不屑、冷笑。
    也有人给了李瑕回答。
    人不同,答案当然不一。
    ~~
    刘整患的是破伤风。
    他全身乏力、头痛,渐渐出现了面部瘫痪的情况。
    被转移到潼关之后的几日间,一直有旧部来看他。
    这些人全都是穿着便衣过来,但刘整知道,他们都已降了李瑕。
    他这才完全想明白那日相见,李瑕话语里的意思……
    直到六月二十三日。
    一个部下跑来探望,将刘整的愤怒推到了顶点。
    “刘帅以前说,为赵宋立那许多功劳没用。但在郡王眼里,那是保全京湖百姓的功劳。郡王记得这功劳,故而不追究刘公投敌之事……”
    “滚!滚!”
    刘整大怒,又骂那穿着粗布麻衣的刘垣无能。
    “李瑕不可能收服我部下,不可能!”
    他呛咳着,重重喘着气。
    最后,他伸手探向空中,似还想捉回他的功业。
    “父亲?父亲!”
    刘垣大哭……
    ~~
    “刘帅伤重不治了……”
    消息再传到何泰耳中已是日暮时分。
    何泰双眼一红,很快有浊泪落下。
    他曾经以为他像刘整。
    都是北归人,都被宋廷猜忌,一辈子在一起经历同样的一切。
    但今日才发现,他不是刘整。
    他没有刘整那么有才气、那么强大、那么自负,能独自一人对抗这个世道。他做不到,需要有更强大的力量来庇护。
    何泰抬手抹了抹眼,却是重新回到校场上,继续整编兵士。
    因思绪万千,他最后干脆把麾下所有的士卒们都聚在一处,大声训话。
    “全都听着,谁再叫我们降卒,揍他!郡王会给我们作主,这是刘帅临死前求郡王的,他说他不愿再领兵,只愿让我们不再受欺负。
    郡王还答应继续留着我们克敌营的旗帜,我们要叫人知道克敌营不再是金国降兵、不再是宋国降兵、也不再是蒙古降兵,我们不是降卒,也不是北归人,我们是中华之军!
    都听懂了?你们……他娘的……你们不是归正人了,从今以后,我们脚下的是自己的国土,都给我堂堂正正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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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这是本架空小说,所以书里的刘整必然做了很多历史上他没做过的事。
    也许会显得我把这个人写得太坏了。
    之所以这么写,根据是刘整列传里的“十年正月,遂破樊城,屠之”。
    樊城确实被屠了,这或许也是吕文焕投降的原因之一。
    史书上没写樊城是谁下令屠的,但是写在刘整列传里的。
    更具体的我没查到资料,因此我编故事时,想要尽力把他的善恶编在差不多的程度。
    除了善恶,为何把他的性格编成这样,因为史料上与他相处不好的,有赵方、贾似道、吕文德、俞兴、纽璘、阿里海牙、伯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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