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邓州!邓州!”
    数日之间,河洛、荆襄一带,不知有多少宋蒙将领在喊着邓州之名。
    这里是个棋眼。
    百余年前的绍兴十一年,宋、金议和,大宋将邓州割给金国,以邓州以西四十里和以南四十里为界;绍兴三十一年,大宋收复邓州;又两年,邓州再归金国……
    故而,刘整是北归人。
    他出生在邓州治所穰城内,出生在金国。
    王坚不是北归人,他出生在邓州西南五十余里外的彭桥镇。
    当今天下最耀眼的名将当中,有两人皆出自邓州。
    而邓州人物,不仅有王坚、刘整。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在邓、唐、蔡三州招募壮士两万余人,号忠顺军,兵强马壮,每每重挫蒙军。
    王坚崭露头角时,身边正是两万忠顺军义士。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招募刘整至帐下,刘整夜登信阳城,以十二人攻城,这十二人又是何等骁勇?
    乱世,越是丧乱之地,越出豪杰。
    因为这一带是交界,是“京湖之首”,是“天下之脊”,是枢纽,是门户,是天下之中。
    邓州的战略位置,宋蒙将领们全都明白。
    最早,拖雷灭金就是从汉水下襄阳,再北上唐、邓,直趋开封;
    贾似道与李曾伯之间的芥蒂,就是因邓州以南的襄阳防事而起;
    史天泽把最看重的两个侄子安排在唐、邓两州;
    廉希宪应对李瑕时,就是命刘元礼走武关道,出邓州,至宋境,溯汉水攻汉中;
    吕文焕坐镇襄阳,首要面对的就是邓州之敌……
    而正是因为了解这一带战略位置的重要,一直以来,双方将领都是稳稳当当对敌,均不敢轻举妄动。
    战事一直都有。
    当年高达守襄阳时,与蒙军守枣阳的董文蔚在这白河河畔大战过一次;次年,塔察儿攻襄樊,又是大战了一场。
    前些年,吕文焕守均州,也常与史枢、史权交战,上次还与刘元礼打了一战。
    总之,两国将领打了十余年,相互也熟悉了,基本上旗号一挥,就知道对方屁眼里闷着什么臭屁。
    那打起仗来也就失去了激情,更多了些理智。
    有时甚至只需派使者过去推演一番,互相便知胜败,诸如,“这两月阴雨连绵,你们攻不过来,退兵吧。”
    “退兵就退兵,对了,你们再卖些铁锅过来吧?”
    “开个榷场才好……”
    类似这般,渐渐便成了边境战场的常态。
    这次李璮叛乱,蒙古调了不少将领去山东平叛,比如蔡州的唆都、枣阳的董文蔚等等,皆准备领兵出征。
    吕文焕不是没想过趁机出兵,但一则没有朝廷的命令,二则蒙古方面确实有所防备……
    谁都没有想到,李瑕会突然攻下邓州。
    此事给吕文焕的感觉很怪,就像是他正与史权对峙着,彼此考虑下一步如何出招,兀地,李瑕猛地冲上来,按住史权的头就在他面前猛砸。
    砸得血肉飞溅,也把吕文焕惊呆了。
    邓州的探报归来,他看到了李瑕作战的风格,如此粗鲁、残暴,也如此利落、凌厉。
    ……
    李瑕攻邓州之前,并未与吕文焕有过联络。
    唯在攻下邓州之后,派人至襄阳请援。
    说是请援,吕文焕却明白李瑕的意思,挑唆襄阳守军与蒙军在南阳大战,牵制住蒙军,分担关中的压力。
    这是祸水南引,但李瑕愿意交出史权的头颅以及邓州城。
    吕文焕认为,这交易不是不行。
    但他得先请示朝廷,才能决定是否出兵。
    好在这次朝廷的反应速度极快,不等吕文焕的奏报送至,已有诏谕送达,命他出兵牵制蒙军,配合李璮。
    另外还有一桩事……吕文焕并不确定李瑕是本人就在邓州,还是派遣了一名将领过来,那若是有机会,是否该除掉李瑕,为朝廷消除祸患。
    而朝廷发出诏谕之时,显然是没想到李瑕会攻下邓州,并未对此有所命令。
    吕文焕暂时也管不了这些。
    他只能立即点了一万五千兵力,溯白河而上,直取邓州……
    ~~
    “太慢了。”
    李瑕眼看宋廷还不出兵,已有些等不住了。
    四月初十,他在白河河畔歼灭史权的援军;四月十一,他赶到他邓州,与刘金锁、杨奔合兵,攻下邓州。
    到了四月十六,李瑕已在邓州城休整了五日。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齐结过来。
    有本就在追击李瑕的洛阳兵马,董文用部、董文忠部;有南阳府诸城兵马,董文蔚部、唆都部;还有本已出发要往山东平叛的诸路兵马……
    邓州城已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
    陪着李瑕巡视城头的刘金锁远望了一会,放向望筒,向杨奔问道:“我们在等什么啊?援兵吗?”
    杨奔正在思索,未马上回答。
    刘金锁又问道:“汉中是调不出太多兵力了,张副帅会从关中派援兵来?”
    “不会。”
    “那我们等什么?”
    “等吕文焕来接手邓州城。”
    “为啥?!”刘金锁大眼一瞪,道:“我们辛苦打下来的城,凭甚给别人?”
    杨奔目露不耐,自语道:“我如何与你刘大傻子解释呢。”
    “你说两句,我保证听得懂。”
    “兵法云,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泛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邓州是轻地,不可停留,亦是衢地,须与襄阳守军合交……”
    “杨臭脸,你故意的是吧?”
    刘金锁才要再骂杨奔,那边李瑕已下了城头,同时吩咐道:“军议。”
    ……
    “我们为何要来攻邓州?”
    李瑕指在地图上潼关的位置,沿着这次迂回南下的路线划了一圈。
    “我们以两千骑调动了近万的洛阳兵马,让他们跟在我们后面。攻下邓州后,我们又吸引了另外万余蒙军,如今一共有两万余蒙军赶来。
    我们只有五千五百余人,牵制不住这两万余蒙军,故而需要襄阳守军来,由他们来与蒙军交战。”
    李泽怡问道:“但我们是守城,五千余人未必不能守住邓州,如果再从关中调些兵力?”
    李瑕道:“别忘了我们原先的战略目的。”
    李泽怡一愣。
    李瑕重新在地图上的潼关点了点。
    “黄河对岸,还有一支蒙军兵马。他们守在这里,等着我们主力尽出了便攻进关中。而当河南的蒙军都聚集到南阳这一带时,我们就可以将他们歼灭。”
    “哈哈,郡王这般一说我就懂了。”刘金锁恍然大悟。
    “真懂了?”
    “简单哩,刘整和董文炳堵在我们家门口,史天泽要去打李璮。郡王就翻墙出来,把董文炳、史天泽带到吕文焕家门口,叫吕文焕打他们。然后郡王回去先揍趴了刘整……”
    “不错,聪明。”
    刘金锁得了夸赞,大喜,道:“这便是兵法,和我们原先在临安打架是一样的。”
    堂上,胡勒根、李泽怡纷纷向刘金锁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胡勒根是不懂这些兵法的,很是佩服刘金锁,心想自己在身量、勇武、兵法各方面都比不过刘将军,就不知刘将军会不会诗文。
    李泽怡不了解刘金锁,只觉这位刘将军能用那么粗浅的话语,把这么复杂的战局阐述得如此简明,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刘金锁很是得意,又瞥向杨奔。
    杨奔头一偏,懒得再理会这糙汉。
    他明白李瑕平时军议多是在培养将领。
    果然……
    “打仗与追求淑女类似,我们不能见异思迁,今日想攻洛阳,明日想攻开封,之后又想要邓州。我们得按我们自己的节奏来,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并贯彻我们的战略……”
    “明白!”
    堂中诸将应得颇为大声,心中却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比如刘金锁便觉得追求淑女哪有这般麻烦?
    杨奔又问道:“末将担心的是,吕文焕不肯领兵前来,而邓州已快要被包围了。”
    李瑕道:“不来也无妨,抢出一个时间差试着击溃山西蒙军便是。而无论他来不来,我们在四月十八日撤出邓州,各自做撤退准备吧。李泽怡,你随我断后……”
    ~~
    “邓州、邓州……”
    董文用已率军赶到邓州,并在邓州城四面扎营下寨。
    他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准备构筑环城,困死李瑕。
    蒙古汉军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减少了以骑射杀敌的战术,开始喜欢筑城围困。
    如汪德臣在利州时,便多次提出过构建山垒对付宋军的山垒。
    京湖战场这边,河流湖泊众多,这些年来双方其实也一直都在挖沟、立栅。
    越来越缺少当年成吉思汗用兵的风范。
    毕竟,成吉思汗那套也攻不下金国。
    四月十八日,董文用还在筑城,却听探马回报,南面有襄阳宋军杀来。
    “这么快便来了?!”
    董文用不由为难,当即便增兵往南面防线,以免两股宋军合兵。
    ……
    之后,号角声响起。
    “报!李瑕杀出邓州了!”
    董文用听闻战报时,正在邓州城南布防,完全没想到李瑕会在这个时候突围。
    “传我命令,立即围歼李瑕部……”
    “报!南面宋军已到五里开外,看旗号是吕文焕部……”
    “先堵住西北方向!绝不可让李瑕逃回武关……”
    “报!援军来了……”
    一片繁忙之中,董文用策马绕过邓州城,向北面看去。
    只见尘烟滚滚,也不知又有多少兵马南下而来。
    终于,他远远望到,那是一杆“史”字大旗。
    “史帅来了?”
    董文用喃喃一句,也不知该不该惊喜。
    史天泽现在是能来,但早晚必要去山东平叛的……
    倒也无妨,只要尽快歼灭李瑕,再赶去山东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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