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贾似道口中的贱婢与走卒走到一边说话,贾似道便显得有些孤独。
    他独自坐在悬岩边,捂着身上的伤口,能看到远处的火光。
    那是他的护卫们正在寻找他。
    这次上山带了两百多随行人员,好像是三百多人,记不清了。
    反正再多又有何用?都是些酒囊饭袋,脑子里关心的只有俸禄、赌钱、享乐。
    夜风吹来,也把那泼男泼女的对话声传过来。
    “我得随他走一趟,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得确认。”
    “我帮你查,哦,让老先生帮你查,你不用随他走也行的。”
    “得去的,你小心些,快脱身吧。”
    “那好,你知道怎么与我们汇合,对了,害公主的是皇后是吧?我去查一下……”
    贾似道稍稍转过头,似乎想要看一眼。
    但忍住了。
    而陆小酉转过身来,提高音量,道:“贾似道,你若敢动王翠,我早晚杀了你。”
    贾似道没理会他。
    这话,是陆小酉个人的意思。
    那就还没资格能与他对话。
    “你听到没有?!”陆小酉又喊道。
    王翠道:“他听到了,不敢动我,你快去吧。”
    “哦。”
    贾似道微微回头一瞥。
    只见那个看着就湖里湖涂的傻小子终于是又从峭壁上爬了下去。
    他这才起身,道:“扶我走。”
    “自己走。”
    贾似道于是哼哼唧唧,艰难地向桐柏宫走去。
    心里继续思考着遇袭前在想的那些事……
    第一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回到了蜀地任帅;第二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开府封王。
    今夜不算第三次,今夜是个误会,是那个小卒没听清李瑕的指示,对,就是这样,李瑕之所以没多说,不是什么不在乎,是因为猜到了害赵衿的凶手不是他。
    那个小卒把桉子查偏了,闹了误会,却还在那嘴硬。
    总之,李瑕开府封王之后,朝廷能扼制他的手段,也只有在钱粮上动手脚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九韶坐镇江陵,为的便是此事。
    这才是第三次的争斗。
    还没输……
    ~~
    数日之后,万州。
    驿馆中,秦九韶站在李瑕面前,神情愈发悲愤。
    因为姜饭正摁着他的肩,想让他跪倒下去。
    “别按了。”
    李瑕终于发现了姜饭正在使力,抬手止住。
    他就没看重过自己的个人荣辱,没要求过别人跪他,每次都是止住,哪怕今日姜饭是有心挫一挫秦九韶的傲气。
    比起秦九韶的傲气,川陕不兴跪来跪去的风气更重要。
    “我问你几句,你为母守孝的三年间,写就了《数书九章》,但兴昌二年起复以来,再无学术上的进益,为何?”
    秦九韶意识到李瑕在问自己,斜睨了一眼,道:“忙。”
    “忙什么?”
    “兴昌二年任沿江制置使参议,兴昌四年去职,居贾相公门下,兴昌六年知琼州,后去职居吴相公门下,兴昌七年任平江司农丞,咸定元年知临江军州。”
    “换了两次门庭,免了数次官职,起起落落,今沦为阶下之囚,可留下了什么?”
    “犹有万贯家财、宏敞华屋、美姬如云。”秦九韶不知是在自鸣得意还是自嘲。
    李瑕道:“我不放你回去,这些都是空的。”
    “那只论一世成就。在座诸位能高于我的,寥寥无几。”秦九韶遂环顾了这驿馆大堂一眼,道:“此间,多庸才。”
    只这一句话,众人皆怒。
    因为许多人都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所以更让人生气。
    坐在左侧的张弘道、坐在右侧的高长寿,虽然都与秦九韶毫无交集,闻言俱是面露不豫,像是被那“庸才”二字戳到心底。
    李瑕却无甚反应,道:“你的书我看到撰营建一篇,本以为你是算学大家,原来还是建筑大家。”
    “郡王过誉了,触类旁通而已。”
    秦九韶不屑理会周围那些愤怒的目光,先是扫了李冶一眼,点了点头。
    只见这老者的目光中透着好奇与考校之色,他便知这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与周围那些蠢货不同。
    想必是川陕那位算学大家了。
    之后,秦九韶正眼看向李瑕,已不似方才那般倨傲,开始谈起学术之事。
    “家父曾任工部郎中、秘书少监,工部掌营建,秘书省掌图书,下设有太史局。我年幼时,因此可借阅大量典籍,可拜访精于天文、历法、建筑等名家……”
    秦九韶有气节,却没必要与大宋的平陵郡王讲究气节。
    之所以先倨后恭,他自有计较。
    只要李瑕肯用他,他还有前途富贵。
    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才刚刚入蜀,他所谈论的东西已经与在东南时不同。
    因为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在问的就是这些……
    李冶愈发感兴趣,问道:“你方才未说,算学是师承何人?老夫听闻南面有名家蒋周、李文一等人。”
    秦九韶道:“先生是位隐士,不便透露名讳。”
    “私下与老夫言,如何?”
    秦九韶道:“答应过先生,不提他姓名。”
    李瑕遂觉得,如今这学术氛围就是这样的缺点,有才能的人总以为“隐士”高尚,着作不能流传,不知多少了不起的成就因此而消散于云烟之中。
    “好,好,还算是守信之人。”李冶却是抚须颌首,继续向秦九韶发问道:“你诗文亦了得,师从何处?”
    “诗词文章,师承梅亭先生。”
    “李梅亭?了得,了得。”李冶感慨道:“师保万民功业别,向西京、原庙行圭瓚。你有许多好老师呐。”
    秦九韶默然不语。
    十余年来醉心功名利?,今日再想起年少时遇到的诸位先生……不愿也不敢再提他们了。
    但他心里还是庆幸的。
    ——看,还是要用我这般奇才。
    这辈子一直都是如此,魏相、贾相、吴相,以及今日之平陵郡王,谁不爱惜我的才华?
    果然,李瑕开口便道:“既然你是建筑大家,如今成都府路正是百废待兴,可愿过去出力?”
    秦九韶大喜,拱手应道:“多谢郡王提携。”
    “今日便出发吧。”
    李瑕做了安排,手一抬,自让人押送秦九韶往成都出力。
    李冶眯着老眼向堂外看了一会,起身道:“不如……”
    “敬斋公莫说情,这人还是欠收拾,你愈多看他,他愈得意,且待心晾一晾。”
    李冶转头看去,有些不舍,慢吞吞又坐下。
    严云云不动声色又给他换了杯茶。
    她颇想让李冶收她为弟子,近来常有这样的小殷勤。
    “继续议事。”
    李瑕已开口,道:“姜饭,你给大家谈谈江陵的情况。”
    “……”
    驿馆中的议论声继续响起。
    码头上的吆喝声还隐隐传来。
    这是号称“万商云集”的万州,它不像夔门那个川蜀军事门户,它是川蜀的经济门户。
    近年来,长江上的商船如过江之鲫,万州城已恢复了些许往年的热闹景象,这驿馆却依然很破。
    一缕阳光从破碎的瓦片中照在堂上,下面是因漏雨而生出的青苔。
    当这缕光线渐渐暗下去,已时近黄昏。
    ……
    “这是我今年第二次到夔州路。”
    李瑕已开始为此次的万州之行作总结。
    “我第一次来,为的是到夔门防备宋军攻过来,但他们没有,允了我的开府之权。而这一次,为的是来万州防备宋廷的商旅过来把蜀地百姓的血汗钱赚走。
    宋廷又让我失望了,我既期待它的新法能够遏制纸币的滥发、平抑物价,能够使得豪贵之家少剥削平民百姓一点;也担心他们国库充盈,会驱兵西进。
    但没有。
    这次来,我还是没看到一张真正能买到东西、兑到钱的金银关子。看到了什么?是伪券。过去赤山会纸局每日印纸币十五万贯,今秋,江陵伪券坊每月印伪券五百万贯。
    印钱来买百姓的粮——这就是宋廷数十年来一直在用的办法,区别只在他们印的钱是买东南百姓的口粮或买我们的口粮。
    衮衮诸公就只会这一招,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吗?不是,而是别的办法做不到了。
    以上这些,是对手的情况。
    说我们。
    市贸司做得很好,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长江、汉水两路商路不被中断,让我们的钱能买到他们的物资;舆情司也不错,没让看起来是我们的实则是他们的钱买我们的物资。
    统计司则是关键,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区别。我们的券引不是用来强征百姓口粮的,为的是方便、是促进交易,故而能不滥发,这是原则。
    在座诸君有的了解我,有的不了解,那就再强调一遍,触到原则问题我绝不手软,不管是谁。
    往后你们就任地方也好,任职幕府也罢,记住,统计司定下的券引数量背后,有人在监察。
    说了这些,想必你们也知己知彼了,如何胜、为何胜也知晓了,保持下去,我把长江这条命脉交在你们手上……”
    张弘道瞥了眼高长寿一眼,已感受到了对方的压力。
    显然,李瑕让高长寿坐镇重庆,除了守三峡防线,要守的还有这长江商贸。
    ……
    “说完经济,最后再说说形势。”
    李瑕也不愿多说,但这是例行总结。
    “这咸定二年马上又要过去了,这一整年,我们与宋廷争开府之权、与宋廷争货币之利。这是必须的,因为宋廷必然扼制我们。
    现在,争也争过了。我们已巩固住了川陕的情形,可喜对吧?只用了一年光景,我们完成了年初订下的‘稳固发展’的目标。
    但一年光景已经过去了。
    这一年忽必烈只做了一件事,北上哈拉和林。或许明年他也只做一件事,重返燕京。
    很快,我们不会再有时间与宋廷这样争斗下去。
    咸定三年,我不想再两次往返川东,在这夔州路与宋廷争权争利。故而,盼诸君同心协力继续稳固后方,使将士无后顾之忧,着眼于前……”
    ~~
    一艘船只由江陵出发,至临安,之后,有急信送至天台县贾家老宅。
    贾似道看罢,一言不发。
    又败了。
    这是第三次败于李瑕之手。
    而这次之后,似乎已真的想不到办法还能再去遏制李瑕了。
    对付蜀帅,还可以压制;对付郡王,勉强有办法。
    虽然他一边推行经界推排法抑制滥发纸币,一边用滥发伪币的办法对付李瑕,但总归算是办法。
    现在,连办法都没有了。
    夫复何言?
    ……
    “阿郎,王翠出门了,该是去见李逆的人,是否派人跟上?”龟鹤莆上前,附耳禀报了一句。
    贾似道转头一瞥。
    又想到了那泼男泼女,让人不悦。
    “不必了,重要的不是这个小人物,而是……算了。”
    “是。”
    “往后无事莫与我再提李逆。”
    “阿郎这是?不再派人往西边了吗?”
    贾似道本不想回答,但最后,却又喃喃了一句。
    “我忙,只想着眼于自己的事……”
    ~~
    嵊州。
    “贾相公能有那般生我气?可我一共只与他说了三句话。”
    陆小酉走在剡溪溪畔,看了王翠一眼,又道:“当时是他不停追问,我只好告诉他,郡王真的没吩咐我那么多。”
    “好吧。”王翠不由低头笑了笑,之后又正色交代道:“你得罪了他,一定要小心。”
    “好。”
    “你们这就回汉中去吧?”
    “事还没办完,公主既是皇后所害,我与录书老商量过,找找关阁长在皇宫的旧人在不在。”
    “你也去过皇宫吗?”
    陆小酉转头看了看远处的风景,道:“我是说,杀掉皇后也不是没有把握,找个宫人……”
    “别去做这些了,好吗?”
    “你怎么了?以前不是一直想报仇吗?”
    “现在想法变了,我已明白你们都是抗虏的豪杰义士,临安这些事,不值得你们再冒险。而且,皇后是公主的表姐,她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嗯,如果公主还在,也一定不想让人为她报仇吧?都过去了。”
    “我不懂这些,只管奉命行事。”
    “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人。”王翠瞄了陆小酉一眼,“那日,随在李郡王身后的那位贵人你见到了?此事是她请托了李郡王……你只要拿着这个回去,就可以交差的。”
    陆小酉接过一封信。
    只见信封上写的是“代转厘宫主人”六个字,字写得很好的样子。
    王翠又问道:“能答应我不拆这封信吗?一定送到李郡王手上,他一看便知。”
    “能。你看,我这般一点头,死都要做到。”
    “别死,好好活着。那就这样,你回去吧。”
    “你呢?不随我们回去吗?”
    “不了,我打算到桐柏宫当女冠。”
    王翠说罢,停下脚步,按着腰间的佩刀轻轻摆弄了两步,道:“你走吧,恩恩怨怨就此两消了。”
    “什么?我们有恩怨?”
    “有,但消了。另外,我很感谢你。”
    陆小酉好生奇怪,还想问上几句。
    王翠却已挥手作别。
    陆小酉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我娘在给我说媳妇……你不要去喝杯喜酒?”
    “太远了,只能先恭喜小酉哥。”
    王翠含笑摇了摇头,转身往南。
    陆小酉懊恼地挠了挠头,往北走去。
    好一会之后,他听到身后王翠又喊了一句。
    “小酉哥,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往后上了战场一定要活着,按你说的,一往无前、当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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