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的雁形阵不是没有空隙。
    阵线横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离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长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掷弹手,看起来很薄。
    且渭水与秦岭处还留了三十余步的距离让敌骑过去。
    但刘黑马不敢第一时间下令冲锋。
    他麾下不是重骑,是轻骑。
    且分兵之后,他的主力骑兵仅剩三千余人。
    一旦冲锋,距离拉开,仅有数百人能先冲到前面。
    百步远便要面对箭矢,三十余步便是霹雳炮,待冲到十余步内,宋军也已聚合,一名骑兵要面对的便是七八柄长矛。
    更别提满地的拒马、枪车、陷马索。
    哪怕能冲破宋军的阵线,势必也要付出太惨痛的代价。
    就到了西面又如何?
    西面地势更加狭窄,宋军反围上来,阵线只会越来越厚。
    到了西面,也相当于放弃姜水河上的浮桥,连退路也丢了。
    故而,刘黑马只能以车悬阵应对,骑兵围着主帅绕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优势。
    但速度的优势也未能保持太久。
    宋军推着拒马步步压上,短兵相接,骑兵下意识地便向里收缩。
    能跑的圈子越来越小,马速也越来越慢。
    不可控制的,车悬阵收缩起来,成了圆阵。
    慢慢地,骑兵已奔跑不动了,最后马与马挤在一起。
    ……
    随着骑兵奔跑范围的缩小,宋军已渐渐不需要控制整个平野,阵线也越来越密。
    终于,雁形阵如钳子一般,向骑兵包围过去。
    宋军想形成的包围圈只有三面。
    他们根本不顾东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桥,算是给敌骑留了一点退路。
    “前进!前进!”
    “呼……呼……呼……”
    披着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着气,已累到了极限。
    这是七月中旬,正午,炽烈的日光如火,铁甲里就像是个蒸笼,要将他们的皮肉蒸熟。
    汗水持续流下,人已快要脱水。
    幸而同袍们还在叫喊着、互相激励。
    “包围蒙虏了!”
    “快要胜了!”
    “收复关中……”
    一个个重甲兵挺着长枪,迈动着脚步,叮地一声与别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铜墙铁壁。
    终于,七千余宋军包围了三千余骑兵。
    “万胜!”
    宋军士卒们兴奋不已,仿佛他们已经胜了。
    因此,疲倦的重甲兵们也没有别的念头,被同袍推着往前走。
    敌骑的刀劈在他们的头盔上叮当作响,但他们太累了,感觉不到危险,只知道再撑一撑就结束了,以他们的胜利。
    他们身后,长矛手借着他们的保护开始杀敌,也不忘继续激励他们。
    “撑住啊!马上要胜了……”
    长矛如林,刺出。
    霹雳炮被掷入骑兵的阵线中,铁片溅开,人仰马翻……
    ~~
    刘黑马三千余骑在姜水畔陷入包围,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败之势。
    但他还不慌。
    雁形阵横向展开,两翼向前,便像猿猴的两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轻骑的迂回,故而能形成包围。
    它的弱点在背面。
    战前,刘黑马已派两千骑绕到了宋军背面。
    只要能从背面击溃宋军,此战就能胜。
    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军,给刘元振创造破敌的机会。
    不论刘黑马对长子是何观感,他深刻明白最后还该由长子来担家业。
    他愿为饵,让长子击败李瑕,重新振作起来。
    ~~
    刘元振近来确实有些消沉。
    他以往不是这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有志气澎湃。
    二十岁起便曾独摄万户府,号令严明,赏罚不妄,宿将敬服;蜀中大战时,他孤身入营降服刘整,言辞慷慨,气度从容,堪称以一己之魄力服人。
    只是近年,实在败给李瑕太多次了。
    成都一败,全军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当时李瑕放他归还,他还能找到借口,以为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暗中合作;
    汉中一败,十万大军仓促而退,则勉强说是为了还争汗位;
    垅塬一败,损兵折将;
    最后到了祁山道一役,刘元振彻底被李瑕击垮了信心……
    今日这场决战,他心里始终有“赢不了李瑕”的念头。
    绕道敌后,拉开距离,重整阵列,击败辎重……当刘元振寄望用袭扰一点点建立骑兵优势时,李瑕已决然率阵杀向刘黑马。
    见此情景,刘元振竟是犹豫了一下,没能果断下令冲击敌后。
    冲击吗?
    宋军阵中盾牌、重甲、长枪还是太多,在其阵线没有太大的松动之前,骑兵冲杀过去还是太危险。
    “你知道仗该怎么打。”刘黑马这句话再次浮起,竟使刘元振陷入了自我怀疑。
    不够坚决,他已没了当初的风采……
    犹豫了一会,刘元振才做了决定。
    七千人包围三千骑,哪怕收缩了阵线,依旧显得很薄弱。何况宋军正在全力进攻,背面的防备很松懈。
    也许能直接包围李瑕的中军。
    “杀破他们!”
    马匹开始慢跑。
    骑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离宋军阵线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冲锋。
    马蹄刨在地面上,在后方扬起尘土。
    很快,前方已是宋军昨夜驻扎的营地,此时几乎是空的,因宋军已向东面逼进。
    “绕过去!”
    骑士们纷纷拉过缰绳,转道。
    营寨以南,满地都是拒马。
    有士兵纵马一跃……
    “咴??!”
    马嘶声起,地面猛然崩陷。
    惨叫声不止。
    “陷马沟!”
    一道陷马沟忽然阻断了骑兵的冲势。
    它不深。
    但这表明,李瑕有所准备。
    是从昨夜就预料会有骑兵绕后了。
    之后,
    “轰”地一声,大火从宋营中袭来,如同长蛇一般沿着陷马沟腾起。
    “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石脂?!”
    宋军带的辎重不是粮草,竟是石脂。
    因为此战胜,大散关便能运粮。
    李瑕有信心,也有决心。
    思及至此,刘元振蓦然浮起深深的忧虑,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他放慢马速,抬头看去,发现既已绕过了宋军营地,再要往两边绕,便是从来路再杀回去,起不到冲击宋军背面的作用。
    ……
    下一刻,号角声又起。
    就在刘黑马主力的南面,陈仓道峡谷中已有一支千余人的宋军杀出来。
    这是大散关的援兵。
    李瑕会调动大散关兵力,这不难猜到。
    问题在于眼下这个时机……刘黑马已被包围,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拦截了。
    刘元振突然发现,李瑕的雁形阵并未留下背后的弱点。
    那些拒马、陷马沟、火,为的便是阻拦他这支骑兵行进。
    等他再冲杀上去,正好会遇到大散关的宋军。
    “该死。”
    已没了选择,刘元振只能冲杀向陈仓道峡口。
    否则,一旦让宋军援兵再冲杀到主力面前,连败退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这一战的胜负,他已心中有数。
    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战场。
    ~~
    日渐西移,双方已交战了近一整日。
    重围之中的刘黑马瞪目看向前方。
    他快要败了,但还没败。
    并非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三峰山之战便是如此,他随拖雷以三万余兵马迎战金兵十五万主力,先败……而后胜。
    想到三峰山,刘黑马放不下他的骄傲。
    他轻声地,在心头念叨了一句。
    “西域既定杀李王,疾雷破柱关中惊……”
    这是郝经的诗,写的正是当年三峰山一战,也是这些年来刘黑马对“蒙军无敌”的迷信。
    “短兵相击数百里,孤穷转斗甲尽殷……”
    似还想找回当年的勇猛豪气,刘黑马握紧长刀,砍倒一个想要后撤的士卒。
    他驱马向前。
    战到此时,犹可凭勇武而胜。
    “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
    此时是夏日,没有当年的大雪连天。
    也没有当年的气运。
    但,宋军没有金军强。
    靖康之耻便是明证!
    “逆风生堑人自战,冰满刀头冻枪折……”
    刘黑马心念至此,已亲自迎向宋军阵线,直杀向李瑕大纛。
    “儿郎们,随我破敌!”
    ~~
    李瑕就在阵前。
    他看着刘黑马的大旗迎面而来,也看到了敌兵士气大振。
    主将上阵,自是能激励士气。
    于是,李瑕收起佩剑,从亲兵手中执起一柄长槊。
    如今他已意识到,在战阵上剑确实不好用,尤其是马战,剑不够重,不够长。
    所以他选择了长槊,它最像剑。
    这柄长槊重十余斤,李瑕单手夹着,驱马,迎向刘黑马的大旗。
    他没说什么,身后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
    必要吗?
    李瑕要打服刘黑马,比谋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刘黑马还想挣扎,李瑕都愿意奉陪到底。
    他要把刘黑马那随蒙军作战而赢得的骄傲彻底击垮。
    ……
    马匹挤过一个个兵士。
    前方,一名刘黑马的亲兵正高举着大锤大杀四方,振奋着骑兵们的士气。
    “当!”
    一声重响,火花四溅。
    大锤与长槊相交,长槊径直以龙蛇之势捅进那骑兵的喉咙。
    “噗!”
    “刘黑马!犹做困兽之斗耶?!”
    犹被亲兵拥簇着上前的刘黑马蓦地抬头看去,迎面只见一杆“李”字大旗已到十余步开外。
    “大帅威武!威武!”
    宋军声势动天……
    ~~
    血在眼前泼洒开。
    陆小酉已杀得忘乎所以,根本没顾到他身上的甲胄已经裂开,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
    他其实不知道关中有什么好,但就是想收复。
    这一战若不胜,他对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战亡者,还有一个个拼尽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却还在强撑着的同袍。
    要胜!要胜!
    这是陆小酉追随李瑕以来,从一次次战火与胜利中构筑出的信念。
    既然一次都没败过,那就一次都不能败!
    手中的长矛捅进一名敌人的身体,一时拔不出来,陆小酉大吼一声,弃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弯刀。
    砍下马腿。
    “???!”
    战马的血狂喷,陆小酉眼前一红。
    “嘭!”
    又有骑兵想冲出包围,马蹄重重踢在陆小酉的心口。
    他摔倒在地,嘴里一咸,涌出血来,顷刻却又爬起来。
    “围住他们!”
    “正将!”
    混乱中,李泽怡一把抱住陆小酉,提醒道:“你听……马蹄声,马蹄声,敌兵有援兵从渭河以北杀过来了……”
    “杀虏!杀虏!”陆小酉不管不顾,挣开李泽怡,继续向前冲杀。
    “敌兵有援兵。”李泽怡拉回陆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将组织兵力……”
    “啪!”
    陆小酉已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立刻便给了李泽怡一巴掌,吼道:“杀过去!只要奋勇便能胜了!”
    李泽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
    忽然,
    “大帅威武!威武!”
    远处传来大呼声。
    李泽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己方的大纛与敌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
    “威武!威武!”
    宋军士气大振。
    能像李泽怡这般听到马蹄声的根本就没几人,宋军士卒们疯了一般挤上来,推了李泽怡一个踉跄。
    陆小酉更是已挣开拉扯,哇哇大叫着冲杀,执刀乱劈。
    “要胜了!要胜了!”
    “要胜了……”
    声振四野。
    李泽怡一个人喊的什么“敌方援兵”在这些呼声中根本无人听到,宋军的士气再难被撼动。
    他被同袍们裹挟着,汇入洪流,像巨浪一般,猛地撞向了前方的敌人。
    “杀敌啊!”
    挥刀砍下。
    然后李泽怡才想起来,渭水上的浮桥都被宋军炸断了,敌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
    渐渐地,他脑中的马蹄声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个念头——
    “大胜就在眼前!”
    终于是杀红了眼,忘了一切……
    ~~
    渭河以北。
    汪直臣已领千余兵力赶至河畔。
    当时,他撤出秦州,退至凤翔,奉廉希宪之命驻扎于陇山道。
    今日得了军令,便飞马赶来。
    兵至战场,先派哨骑登上小山,望了对岸的战势,回报了战况。
    “报!能看到大纛都在阵前,双方主将交战了……”
    汪直臣有些奇怪,为何刘黑马并未从凤翔府调援兵?
    但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此时战场上鏖战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桥渡河。
    渡河自然不会很快,好在刘黑马见了援兵,若能保士气不跌,撑到夜里,可立于不败。
    “胜机还在,胜机还在……”
    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亲自登上小山。
    风把对崖的杀喊声吹来。
    宋军杀声振天,仿佛未看到他这一支援军一般,犹在全力进攻刘黑马主力。
    汪直臣渐渐看明白,此时若是能冲一冲李瑕的后阵,即可大胜。
    忽然。
    远远的有骑兵至东面奔来。
    ……
    “汪副帅!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
    “为何?!”
    汪直臣一指对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败宋军……”
    话音未落,只见河对岸刘黑马高高的大纛已经倒了下去。
    虽隔着渭水,他已能听到宋军的欢呼。
    “万胜!”
    “万胜……”
    汪直臣愣在那儿。
    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刘黑马战意不坚……”
    ~~
    “噗!”
    李瑕手中长槊再次捅翻一名骑兵。
    血雾中,刘黑马一手执大刀,一手牵缰绳,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挡的李瑕,想提刀,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
    二十八年,气运轮回啊。
    其实一战至此,刘黑马早就知道论兵势,自己已败了。
    不过是还想再像早年间一样,凭勇武取胜。
    这是最后的一点骄傲。
    但面对这样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现当年勇武破敌的奇迹。
    没有再迎击上去的必要……
    “刘黑马!”
    大喝声传来,刘黑马听了,却没有上前交战,而是掉转马头便走。
    “杀啊!”
    宋军士气更盛,掩杀上去。
    马蹄仓皇向东。
    一杆大纛缓缓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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