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些深了,宴饮还在继续。
    殿上又摆了张案子,赵昀与贾似道开始斗蛐蛐,李瑕站在贾似道身后看着。
    比李瑕预料中有意思,尤其贾似道是行家,评点起来又风趣,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还有漂亮的歌姬们凑趣,确实比白日的蹴鞠有趣。
    李瑕差点都有些理解这些君臣了。
    若说怠于朝政,谁又不恋贪美色、欢娱,还有这歌舞升平,至少还不算昏聩。
    若说自毁长城,他李瑕这个蜀帅确实有反意。哪怕只是出于直觉,察觉到了,也不可能放虎归山。
    换谁来当这个大宋朝的天子、宰执,又有几人能做得更好……
    但理解归理解,没用。
    要的还是改变。
    那边阎容还坐在御案边,扶着额头,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李瑕看了看殿外的天色。
    “陛下,臣……”
    “领他出宫吧。”赵昀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正搂着一个美姬,双双盯着那两只正斗得激烈的蛐蛐。
    自有小黄门上前,领了李瑕往净房而去。
    他往南,过了选德殿,水堂,往球场的方向走去。
    不经意回头,只见阎容的仪驾已出了澄碧殿,向北面后宫缓缓行去。
    ……
    “李节帅请。”
    过了球场,孙安快步迎上,四下看了一眼,迎着李瑕快步走了一段,眼前便是一条回廊。
    回廊很长,走到底,翻过栏杆,是堵高高的围墙。
    孙安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小小的洞。
    不一会儿,有娇媚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好你个坏了心肝的……”
    李瑕微微一愣,便听对面又说了后面的半句。
    “莫不是挖了这暗洞往外面送钱财?”
    之后,有个宫娥慌张道:“奴婢不敢,是好不容易才找着的。”
    孙安忙道:“贵妃,李节帅到了。”
    阎容似在笑,道:“都退下吧。”
    “是……”
    窸窸窣窣的响声中,旁人都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阎容道:“坐下说吧,隔着墙,听不清。”
    李瑕在墙边坐下,向那小洞里看了一眼,只看到裙摆晃动,露出一双红色凤头鞋以及一点白色的罗袜。
    阎容已坐了下来,足尖并在一起,往前伸了一伸。
    “李节帅可看出来了?官家对我不似从前,都怨你。”
    李瑕道:“我只请贵妃带句话,未曾想贵妃竟让季惜惜谎称有孕,且还被人找到。”
    阎容笑问道:“我合该将她送到川蜀,给李节帅养着才好?”
    “事已至此。贵妃有什么话不能让关德递,非要当面说?”
    “人说你我是同党,不多见见怎行?”阎容道,“你再近些,赏你个物件。”
    一道令牌被丢到地上。
    那凤头鞋往前一推,将它推到这边来。
    “你凭此令牌,可到宫城北面酒库找商阁长,他可帮你递急信给我。”
    “谢贵妃。”李瑕将令牌收了,道:“我有个安排,可让我继续任蜀帅,亦保贵妃地位无忧……”
    “我先说。”
    “也好。”
    阎容道:“你来想办法,助我为皇后。”
    李瑕不语。
    阎容又道:“官家心意,马上要立赵禥为太子,一旦事定,你我皆死。但若我能当了皇后,你有怎样的好处你该知道……”
    李瑕不答反问道:“关于赵禥的情报,贵妃何时给我?”
    “三日内关德自会递给你。你答应我,帮帮我,好不好?”
    “贵妃想当皇后,须与官家说才是。”
    “莫玩笑了,有几个坏消息听不听?”
    “嗯?”
    “董宋臣投靠贾似道了,与谢道清成了一伙。”
    “确定?”
    “我有察觉,你要信我,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李瑕点点头,道:“此事我信,关德还可靠吗?”
    “可靠。”阎容道:“不过,我们情况很糟……我不知要如何与你说。”
    最后这句话,她是在咬着唇说的,带着些为难,隔着墙也透着股妖治。
    李瑕不急着回答。
    时间不多,但阎容显然比他急。
    “官家待我早已不似从前了,如今不过是看在赵衿的面子上留着我,仿佛成了个看孩子的奶妈子……”
    李瑕道:“但只要官家还在,瑞国公主还在,贵妃不会有事。”
    “唉。”阎容幽幽叹了一口气,显得很委屈,“你都不知我想要什么?”
    “我确实不了解贵妃。”李瑕淡淡道。
    “那……你想了解么?”阎容轻声问了一句。
    “不想。”李瑕径直应道,“谈接下来的计划吧……”
    凤头鞋从墙洞中探出来,轻轻地,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不想听。”
    阎容的声音很好听,自顾自说着。
    “宫里美人很多,我不过是其中姿色平平的一人,官家许久许久未曾碰我,但我却知道,他为了应付董宋臣不停送来的美人,已在用药。非瑜该明白,要不了几年,你我便走投无路了。除非,我当了皇后,你……”
    李瑕移开脚,道:“这也是我要对贵妃说的。但你当不了皇后,官家不会同意,朝臣不会同意。”
    “非瑜,只有你能帮我了。”
    “那便请贵妃按我的计划来。”
    “不要,也不想听。”
    阎容娇哼了一声,却是已将脚收了回去,她似乎已站了起来。
    “李瑕,你惹恼本宫了,一拍两散罢了。”
    似嗔似笑的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之后,阎容却是径直走掉了。
    李瑕不以为意,并不担心因此失去这个宫内的助力。
    阎容故意要惹得他担忧罢了,要他一直想着这事,惶恐不安最后失去判断答应帮她。
    但他亦花丛里趟了半辈子,岂又不知这种手段?
    李瑕遂唤过孙安,重新向宫外而去。
    脑子里又想到杨太后联合史弥远易储之事……
    这办法并非不行。
    但他李瑕如今远无当年史弥远的权柄,根本无法镇住朝野上下。
    差得太远了。
    无论如何还是得回川蜀,那才是属于自己的根基。
    何况,杨太后当年是何等手腕,阎贵妃比不了的。
    别的不说,就阎妃那妖冶的模样,显然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场。
    阻力太大了。
    一念至此,那凤头鞋又浮在脑海中,李瑕亦觉脚背上有些痒意。
    他吹着夜里的冷风,转念想些别的东西。
    一路回到吴山宅邸,李瑕进了书房,铺开笔墨,先是将史俊上奏指出他不妥的政务记下来。
    再把贾似道给的那份公田法的文书放在一旁。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进。”
    “阿郎。”严云云进来,放下水盆,又多点了两支蜡烛。
    “林子晚间来过一趟。”
    “找到李墉了?”
    “没有。”
    李瑕皱眉自语道:“他必在临安,不在吴潜处,还能在哪?”
    严云云亦不知,只低声汇报着林子给的情报。
    到最后,李瑕点点头。
    “找到李墉,事情便顺了,或很快便能回川蜀。你明日转到陶家巷,告诉李昭成我接下来的安排,此事重要,帮我盯着他们。”
    “是。”
    李瑕揉了揉额头,回想着今夜赵昀的态度,知道已消散了这个天子大部分的戒心,上策达成,只差最后几步了。
    再一抬头,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怎还不走?”
    “阿郎今夜想要女人?”
    “嗯?那也不会碰你,我说过了,不与下属有瓜葛。”
    “那为阿郎安排?府里还有那些买来的……”
    “不用,带不走,麻烦。”李瑕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是。”
    李瑕回过头,看着严云云丰腴的背影,忽觉她远不如阎容有韵味。
    脑中这念头很怪,但他却是自语了一声。
    “让你知道何谓意志。”
    ~~
    这夜李瑕梦到了许多东西,先是与贾似道在田间量地……坐在太学里读书,吴潜给了他一戒尺……收拾行李想回汉中,路上却遇到了刺杀……
    汉中的金戈铁马,临安的繁华琐碎一点点远去……终于,高明月出现在眼前,温柔地照顾着他,然后,像是高明月,又像不是……
    李瑕翻身而起,转头一看,天色已亮。
    临安城在消磨人的意志。
    他应对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流汗。
    “阿郎,有马车到了府外……”
    ~~
    唐安安抱着一把古琴步入李府,穿过一重宅院,正见到李瑕在庭院中起身,接过一块布擦拭着身躯。
    那样……的身躯。
    唐安安发呆了一会才回过神。
    再一回头,只见年儿还在傻看,于是拉了这小丫头一下。
    李瑕已披上衣服,大步走了过来。
    唐安安低下头,将手里的琴抱得更紧了些。
    她依旧很美,甚至更美了。
    此时心境也更复杂了,一时全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位旧识。
    “你……”
    “屋子安排好了,你先过去吧。”李瑕道。
    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这丫环留下,我有话要问。”
    唐安安一愣,看了年儿一眼,有些怛忧。
    但她又不敢不从,只好随着仆婢往后厢走去。
    ……
    年儿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李瑕那眼神让她有些羞,又因有些生分了,于是低下头。
    之后再抬头,再低头。
    “见到你还真是……蛮开心的。”她这般嘟囔了一句,想了想,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对了,姑娘的身契,他们给你了吗?”
    “在屋里,你们的都有,一会给你。”
    年儿很开心,笑道:“不用不用,你收着就好呀,你真的好起来了。不过刚才干嘛对姑娘那个语气?”
    “又没凶她。”李瑕道。
    “但是但是……好吧……那你把年儿留下来做什么?是不是想问我话,放心吧,姑娘一直没有嫁旁人,这也是多亏了你,听说你在给贾相公做事,所以他们才照顾好姑娘呢。”
    “嗯?是这么和你们说的?”
    “嗯嗯。”年儿正盯着李瑕衣襟里出神,闻言反应过来,用力点了点头,“只听到一点点欸,说是要你好好给贾相公做事之类的。”
    “好吧,他嘴上还要占便宜。”李瑕随口道:“嗯?看我做什么?”
    “又不是没看过,那时候给你敷药,天天看。”
    李瑕笑了笑,也感到开心。
    他转身向屋中走去。
    不一会儿,年儿也跟过来,抱着行李探头看了一眼,褪了鞋子,踮着脚进来。
    李瑕本在找她们的身契,转头看去,见这丫头长高了些,不像当年那般瘦弱,水灵娇俏的模样。
    “年儿多大了?”
    “嗯,十六还是十七?年儿也不知道,人贩子交给妈妈的时候没说年纪呢,你把衣服拉好嘛,出了汗再着了凉。想去打水给你擦汗,就是不知道水井在哪?”
    李瑕笑了笑,走到榻边坐下。
    他本有许多话想说的,想说要纳年儿为妾、放了唐安安身契之类。
    但见她叽叽喳喳已进入了丫环的角色,完全没有想要你侬我侬的样子,他一时也懒得开口吓她。
    于是在榻上仰躺下来,枕着手听着她说这三年的经历,无非便是姑娘如何如何。
    他对唐安安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听着年儿的声音便觉轻松。
    到最后,年儿却又不说话了。
    “嗯?”
    他抬头看去,只见年儿正站在那偷偷抹眼泪。
    “怎么了?方才还开开心心的?”
    “年儿不是个好丫环,身契在你手上……还一直说一直说,没规矩,不会做事,你不想要我了……不知道怎么办,更一直说没完……你不要只要姑娘、赶走年儿好不好?以前那样骂你、踢你……年儿错了……”
    李瑕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只好起身过去哄她。
    “给我抱抱可好?这三年很担心你。”
    年儿本来还在抽泣,闻言惊愕了一下,行李便掉在地上。
    “啊?”
    李瑕已把她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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