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天气更凉。
    张文静自从染了风寒,已卧病半月有余,张弘道对此渐生忧愁。
    “你该不会是装病骗我吧?再病下去,父亲回来必要教训我。”
    “也许是吧。”张文静恹恹的样子。
    张弘道无可奈何,只好道:“最新得到的消息,李瑕已带着杨果过了淮河,真走了。”
    “嗯。”
    “你何必这样?”
    “又不是我想要生病的。。”
    张弘道再次叹息了一声,犹豫了良久,终于缓缓道:“其实,我后来见过他一面”
    “嗯?”
    张文静似乎精神了些,抬眼看着他,眼中有了光彩,带着满满的好奇。
    “大概在我们去过锦楼的三日后,夜里我与他见了一面,他说他思慕于你。”
    “真的?”
    “嗯,他知你病了,放心不下,徘徊不去。但却与我说他必要娶大理高氏,你若要嫁,他也得两个都娶。明白吗?高氏不是妾,而是两个妻子,亏他说得出口”
    张文静愣了一下,眼中泛起茫然之色。
    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没答应他。”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呢,倒不必自怨自艾。你一个小女子,做得已够多了,总之他已知你的心意,此桩姻缘不成,那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明白吗?”
    张文静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愣愣出神。
    “我本以为李瑕有多了得,看过不过只是个贪花好色之徒,与世间其余男子别无二致。不值得你这般牵挂”
    张弘道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无非是宽慰妹妹,再贬低李瑕,期望她从失落的情绪里走出来。
    “我看他那人无趣的很,既不喝酒也不会说笑,直来直去的性子也傻气”
    “我就觉得他很有趣。”
    “那是你见的人少了,这等花心又狂妄之辈”
    “五哥不必说了,我懂他的意思。”张文静虚弱地低声道:“他对我,未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知了我心意,愿给我个交代, 遂向家里提亲哪怕是这样, 我亦觉欢喜。”
    “欢喜个屁。”
    张文静恍若未闻, 喃喃道:“他那人从来直面困厄,家里今日不同意这桩婚事,早晚要对他刮目相看, 许我嫁他。他肯主动来见五哥,便是愿担当下来。”
    “可笑, 你一厢情愿罢了。”张弘道冷笑一声, 道:“不过是个登徒浪子, 一些夸口之言。”
    “不,我懂他, 他一诺千金。”张文静道:“至于我,是否愿与高氏共侍一夫?是否能等他到那时皆是他留给我考虑与选择之事。”
    “无考虑的必要,感情之事‘你若无心我便休’而已。”
    “他对我有心。”
    “可曾给你半颗?”
    “他是人中龙凤, 便是半颗心也是难得。”
    “我看你不是病了, 是疯了。”说了半天却听得这一句话, 张弘道愈发气恼。
    “我亦不知啊, 此事我以往未曾想过我亦不知自己对他情深几何,容不容得下与人共享他妻子的身份让我慢慢想想”
    “无甚可想的罢了罢了, 你要想,至少待病好了才能想。”
    “嗯。”
    张文静沉默了良久,愈发茫然与不开心, 但却振作了些。
    她不过是染了风寒,之所以一病不起, 无非是因各种心思想着自己病了李瑕会不会来看望,等了数日不见他来又渐渐失望, 再想到往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想见,遂又意志消沉
    总之是女儿家心思敏感, 才使病情反复、一时难好。
    今日听了这些,醋意也有、不满也有,但她也看到了李瑕的野心与意志。
    这野心不仅是要娶两个女人的野心,而是他对往后之权柄地位有相当的自信,才能开诚布公将这事说出来。
    若普通男子说要多娶几个,自是可耻。但,王侯将相则不然。
    张文静能想到李瑕说这话时, 流露出的那王侯将相的霸道模样
    他不是哪个女子能轻易捆住的,他始终在锐意向前,极少为谁停留。说来,对她张文静算是难得动了心。
    她若愿嫁、愿等, 想必他终有一日会再回来;她若不愿,他亦是尽了心力去求一个圆满。
    总归,等不等、愿不愿,是交由她选择。
    这答案一时也想不出,张文静却知道,至少得先把病养好。
    意志消沉的女子可配不上那样一往无前的男儿
    “你以往不是爱哭吗?今日怎不哭?”
    张弘道又坐了一会,叹息道:“哭出来也好。”
    “要哭也非对着五哥哭。再者,他既思慕于我,我有何好哭的?或许他娶高氏不过是为了与高家联姻呢。”
    “自欺欺人。”
    “五哥,记得元家二姐儿吗?”
    “自是记得。”张弘道想起当年二哥求娶元严而不得、失魂落魄的模样,摇了摇头,叹道:“你可莫学二哥。”
    “才不学二哥,他当年若肯振作些,元二姐儿未必不肯多看他一眼。”
    “怎想到元氏了?”
    张文静问道:“听说元二姐儿后来嫁了人,夫家殁了,她去当了道士?”
    “是,听二哥说过,似乎自号‘浯溪真人’。”
    “二哥还未忘了她?”
    “嗯。”
    张文静微叹,心有戚戚,问道:“她在何处修道?”
    “问这做甚?若你暂时不愿嫁人,谁还能逼你不成?唉,元二姐儿怕是赶回获鹿寓舍了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文静愣了愣。
    方才问这些,她未必没有学元严出家修道之意。至此想到元严奔波为父亲发丧的场景,她又不由想起了父亲张柔
    若李瑕要带她走,她或许是愿意的。
    可哪天若张柔也这般逝世,又情何以堪?
    张弘道叹息一声,也想到了这些,道:“不得不说,李瑕那人不是个伪君子。”
    “他待我是真心为我考虑过的吧?”
    “谁知道?许是他没那么在意你吧。”
    “他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却明知五哥不会答应还是来见了五哥。”
    “唉,我与你说此事,不是让你作这般想的。”
    “可我偏是想他,想见他”
    “我这当兄长的还能如何?去宋境把他捉来不成?别惹我心烦了,养好了病再谈吧。”
    “知道。”
    张弘道摇了摇头,起身道:“走了,到母亲处挨骂了你一会把药喝了。”
    “高明月?”
    张文静又自语了一声,喃喃道:“名字倒很漂亮”
    “肯定没有大姐儿漂亮。”雁儿连忙道。
    张文静懒得理她,侧了个身自闭着眼想事情,又惆怅又迷茫。
    “大姐儿,书房的仆役上午又听到李瑕的名字呢。”雁儿想了想,不知该说不该说,总之还是说了。
    “嗯?”张文静果然来了兴趣。
    “从北边回来的人说,遗山先生临终前给了他一首词呢”
    屋子里有些药味萦绕,小婢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张文静心思更乱。
    “大姐儿?在想什么?”
    “遗山先生殁了啊。”
    “嗯?”
    张文静眼望着窗外,想了良久,仿佛心里的迷茫忽有了解答。
    她张了张口,低声念叨了几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又数日,元好问逝世的消息传至淮河以南,河南河北数不清有多少人再次唱起这首雁丘词。
    李瑕正走在宋境寿春县的小巷中,忽隔着墙听得一座小院中有女子正在唱词,忽觉心头一颤。
    一时之间,像是有人拨动了他心里的一根弦。
    他再次想到了元好问。
    那位北方文雄半生漂泊,却也曾有过年少轻狂之时,十六岁便作出了这样的词句,道尽世间男女之情。
    而他李瑕,今日方才真正被这首词触动到莫名地、不知所起。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
    这彩笺随他天南地北,已皱得厉害,他却始终带在身上。
    巷子里的少年驻足了一会,低头看着手里的纸片渐行渐远。
    唯有那小院子里的歌女还在独自唱着词。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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