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韩承绪所言“此事与朝中党争有关”,李瑕想到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他出了门,这次没有马上就去右相府,而是往太学的方向走去。
    路上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在卖画,生意十分冷清。
    李瑕过去看了两眼,觉得他画得蛮好的,水墨山水很有韵味……遂把对方整个摊子都买了下来。
    说是个摊子,其实收拾好后也只有一个书笈,也就是背篓。
    小桌和凳子李瑕就不要了,把那背篓背在背上,又添了许多文雅气质。
    “这次不如就叫宁采臣?”他心想。
    一路逛到太学附近。
    果然,茶楼酒肆里议论纷纷,“丁蓝鬼”“丁青皮”之痛骂声不绝于耳,“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也是不时响起。
    李瑕看了看,找了间动静最大的茶楼。
    “近日满城皆言‘阎马丁当’,但许多人还不知奸党劣迹,与权不才,愿为诸生说道说道……”
    “诸生,诸生,且听与权来说。”
    “对,让与权来说!”
    “与权,你上去说。”
    只见一名中年书生爬到桌子上站定,拱手向诸生行了一礼。
    “在下陈宜中,字与权,温州永嘉县人,太学上舍生,时年三十又八,请诸生序齿……”
    “好!”
    茶楼中已有欢呼声响起。
    李瑕听了那铿锵有力的说话声,走了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放下了背篓,要了壶茶水。
    时人介绍自己喜欢说年纪,为了“序齿”,也就是排长幼年纪,好相互称呼。
    这陈宜中三十八岁还是个太学生,听起来可能有点窝囊。
    但李瑕明白,人家是大宋后备役的官员,就是放在后世,也绝不是一般的博士或博导能比的。
    再看大堂上的反应,想必陈宜中是太学中拔尖的学子之一,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可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李瑕知道这些,是因听聂仲由说过一些太学之事。
    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外舍生交“斋用钱”才能在官厨就餐,贫者减半;内舍生和上舍生免交。
    至于上舍生,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可释褐授官,中等准予免礼部试,下等准予免解试。
    太学能培养出大量的官吏,且太学生还有上书言事的资格,因此,太学也是朝中各派官员角逐之地。
    程元凤的意思,自然是安排李瑕入上舍。
    李瑕若愿意听安排,安安稳稳地在太学读上三四年书,确实很可能“前途不可限量”。
    这条通天大道肯定比当武官要安全、稳当得多,以后当个大官,等宋亡了再一投降,说不定一辈子也能平平安安过去。
    只要忍得了受些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李瑕回过神,转头又看向那说话的陈宜中。
    “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此人生来一张青色脸皮,如鬼如蜮。与其同样相貌者,有唐代大奸臣卢杞,曾以私隙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李怀光使叛……傲狠背德,反乱天常,播越銮舆,疮痍天下!”
    话到这里,满堂喧然。
    李瑕不知那“卢杞”是何人,反正听这意思,卢杞害了颜真卿,很坏,丁大全长了一样的青色脸皮,必定很坏。
    “丁大全出身卑微,娶外戚家中婢女为妻,借此攀附权贵。嘉熙二年,他已四十又八,方中进士,为谋升迁,极力讨好宦官董宋臣、卢允升,趋炎附势,混乱朝纲……
    其人统领淮西之时,欲与吴门首富郑羽联姻,遭拒,遂命台臣卓梦卿弹劾,抄没郑羽其家。更令人不齿者,丁大全纳媳为妾。淳祐六年,他为其子丁寿翁定了一门亲事,后见新妇貌美,又纳为自己妾室……”
    “啐!无耻之尤!”
    “寡廉鲜耻!”
    一片吵闹声中,陈宜中抬起手,喊道:“诸生,诸生,再听我一言……丁青皮一党,侍宠弄权,不可一世,远不仅于此。去岁,苏州百姓联名告发丁党侵占田地、祸国殃民,时监察御史洪天锡受理此案,呈于御前,右相董相公严办此事。
    然则,董宋臣、卢允升等内宦蒙蔽上听,构陷忠良。结果诸生也知道,官家包庇奸党,洪御史愤然请辞、董相公罢相,丁大全竟不等诏令,私自调兵驱逐董相公出临安城,大逆不道,天怒人怨!”
    茶楼中的愤怒几乎被推到了最高点。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丁蓝鬼大奸之徒,不除不足以平民愤……”
    陈宜中抬了抬手,将诸生的情绪又压住,继续道:“所谓邪不可胜正、黑白不可混淆。今岁,左相谢相公、太常寺赵寺丞、御史台李左史已拿到丁党之罪证,洪御史已归朝,朝中正义敢言之士纷纷决意共同声讨奸党,上书直谏。我等身为太学生、博士子弟,合该以社稷为己任……”
    不等他说完,已有人大喊道:“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
    陈宜中再抬手,已压不住堂上气氛,遂喊道:“声伯兄,声伯兄!”
    又一名中年书生站上了桌子,与陈宜中并肩而站。
    登时有人喊道:“声伯来了,声伯来说!”
    “大家静一静,听声伯说……”
    刚站上桌的中年男子于是也拱了拱手,高声说起来。
    “在下刘芾,字声伯,温州乐清县人,时年三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好!谁不认得与权兄与声伯兄。”
    “声伯兄!”
    刘芾高声道:“淳祐五年,史嵩之接连毒杀杜公、徐公、刘公,正是我太学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要求查明事因、严办凶手,还真相大白于天下。此事,最后虽未查明,斗倒了权相史嵩之却是不争之事,但……”
    “不错,如今我等该再次伏阙上书,扳倒奸党!”
    刘芾摆了摆手,正要继续。
    “我来!”
    忽然,又有一人也站上了桌子,把陈宜中挤了下去,挡在了刘芾身前。
    “在下周震炎,字伏灵,太平当涂人,时年二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李瑕见这周震炎生得十分英俊,比自己也不惶多让,只看长相,确是个让人一见就生好感之人。
    然而,气氛还是变得奇怪了起来。
    陈宜中被拉到了桌子下面,不由皱了皱眉,道:“伏灵你做什么?声伯兄还未说完。”
    周震炎负着双手,仰了仰头,道:“淳祐五年,太学诸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我便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年方十八,已有报国之热忱,而近些年来,伏阙上书之事我见的更多。”
    陈宜中与刘芾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
    周震炎又理了理衣袍,道:“请诸生联名,只须有二百人去,我愿出面主持此事,必除奸邪。”
    “呵。”有人冷笑了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个青年书生,脸上带着讥嘲之意。
    青年书生似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也看向李瑕,脸上的讥笑化作和煦,点了点头。
    李瑕也点了点头。
    刘芾却是摇了摇头,道:“请诸生冷静,朝局凶险,并非每次伏阙上书都能成,当年史嵩之已失圣眷。而今不同,今之‘阎马丁当’乃内外廷勾结,蒙蔽官家,其势尤甚。此次,‘国势将亡’四字恐触恐官家,圣心难测,前途未卜……”
    周震炎脸色似乎难看了起来。
    刘芾又道:“我等将在三日后大朝会时,往宫城击鼓上书。请诸生考虑好后果,唯有愿舍了一身功名者,可与我等一同去,其余诸生还请勿要出头,保全功名,以待来时。”
    话音一落,堂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到这时,最为难的却又成了周震炎,站在桌子上,下来也不是、应声也不是,那一张俊脸也仿佛泛上了一层铁青之色。
    偏有人讥道:“那便请周兄带两百人去伏阙上书,把蒙蔽官家的奸党扳倒。”
    周震炎没应。
    场面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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