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议论夏莹“命中自有贵人”,上头对他“宽大处理”,群众燃烧的斗志一下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不是斗人的一方,也不是被斗的一方,群众很快就将他遗忘。
    孙瓴带着一身疲惫一身伤回来,对夏莹露出个勉强的微笑。
    “回来啦,准备准备,吃饭了。”夏莹也没多问他什么,两人之间有种默契,对这些荒诞的事不闻不问。
    孙瓴回屋,夏莹早已打好了一脸盆水,准备了伤药。他也是过来人,又岂会不知?孙瓴绞了条毛巾,把自己擦拭干净,给伤口上了药,才落座桌前。
    两人闲话家常,与老友一般无二。
    “今天路过朝阳区指挥部,看见老李被斗了。”夏莹先开口。
    “哪个老李?”
    “哦,你不认识,以前文联里头的同事,十番名家。这不,韩正博一死,整个文化界就乱套了。”
    老李孙瓴是不认识,韩正博他却知道,是闽城文化局局长,前文化局局长,“四清”之始,就饱受磨难,在古山山麓自杀身亡。夏莹留在大陆的头几年,可是韩局长身边的头号红人,备受倚重。
    “他们都说戏剧旧中国的糟粕。什么叫旧中国,什么叫新中国?我怎么就不明白了。”夏莹看到故人遭难,难免话多起来。都说旧不如新,可是回头看,就是割舍不下。
    孙瓴放下筷子,正色交代:“这话可不能随便对人说。”
    夏莹只顾发牢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反动,多么不得了的话,惊的手心都冒汗了,唯唯诺诺的说“知道了”。又觉不够郑重,又补了一声“知道了”,不单对孙瓴说,更是提醒自己。
    “为什么你当时没去台湾?”孙瓴问的漫不经心。
    “……”夏莹没有回答。
    “你没收到船票?”
    “船票是收到了,码头也去了。只是太多人,我挤不上船。”
    “哦……”孙瓴想了想,却有这么回事。就没再追问。
    夏莹这话所言非虚,他确实是去了码头,只是在“去”与“留”中,他选择了后者。
    饭后两人一同眺望江水,笼罩在夜色与宁静之下。
    孙瓴望着江面,往事不堪回首,难以重拾。也不知镜清现在怎样?过的好不好?是否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他的离开,值不值得?君在闽江头,我在闽江尾,对君情无限,共饮一江水。仓前路与仓前街,名字就一字之隔,实际却距离十万八千里。就像牛郎织女,那么多深爱,总被一江之水阻隔。
    两人相处日久,夏莹也知道孙瓴有个心上人,却不知到底是何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那个人不知身在何方,现在陪着他的人,是自己。
    终日想,想出一张杀人榜。
    也不知是谁看孙瓴这么不顺眼,千方百计的揪着他不放。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一阵咒骂毒打。孙瓴木然,打人者反而双眼喷出愤怒的火光。
    那个年代,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男女之间尚且危险,何况男男之间?更何况是两个底细不轻不白的男人之间。※
    他收留夏莹的事还是被人捅了出去。
    大罗天剧院。
    夏莹原来唱戏的地方,还在聚光灯下。
    “啊,我又回来了,台下这么多人看着我。他们在高呼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他的头发。夏莹看不清她是谁,却听得到她得咒骂“你这个不干不净的东西!”
    群众相应分外热烈:“是呀,臭戏子,搞破鞋!”
    旁边的名伶腿一软,昏了过去。夏莹的腿也发麻,瘫坐在地。年轻的红卫兵过来给了他两计响亮的耳光。
    “你这是和人民为敌”。人群向中了邪一样跟风狂叫。一个女干部上前教训几个女戏子。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打他,斗他。他才是最坏的!”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着,从后头窜上前来抓住夏莹的衣襟。
    夏莹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蔡晓冬吗?被他从电镀厂替换下来的预备工人。
    蔡晓冬面向群众,动情的游说:“他,王夏莹,乱搞男女关系,沉迷四旧,他是黄色流氓!”
    群众响动。蔡晓冬被押着跪下,跪在夏莹边上,明明都是相同的悲惨处境。她却不自觉的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我就是要看你的惨样!
    群众纷纷上前打台上众人,扯头发,揪胳膊,青丝一缕一缕的断裂,脸上留下青紫。
    “哈哈,看你还化妆,化花脸,现在可不就是大花脸?”
    “破四旧,我们狠狠的打,狠狠的砸。”
    夏莹凄凄楚楚的哭了。
    罗罗罗罗罗罗锵,好戏正开场。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本不是武生,奈何惹得官兵?生与死,悲与喜都在这里出演与散场。
    跪在另一旁的孙瓴只是静默,他习惯了,麻木了,冷眼漠视癫狂。他看了夏莹一眼,只是一眼,淡定从容,洞若观火,只一眼,夏莹就止住了啼哭。他还有他。
    这日的集会好生热闹,镜清也在台下。说是批斗最大最坏的反动分子。可是没曾想会在这种情形下遇到孙瓴。他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孙瓴的正脸,只看到一个人低头跪在台上,那一身蓝布工装,胸前一块牌子,红字写着“三反分子孙瓴”,黑笔在上头打个大叉。
    一个小将将镜清推上台,介绍到“这是陈同志,他曾饱受地主阶级的迫害,现在,由他来揭发国民党反动派的阴谋。”
    说着转头去动员镜清“陈同志,你被孙家压迫许久,现在已经翻身做了国家的主人,有什么冤情你就说出来,群众会为你做主的!”
    “对,群众会为你做主的”台下的人跟着口号念。
    镜清浑浑噩噩,觉得自己的魂被人抽走了一样,要他来揭发孙瓴?要他来揭发孙瓴?他做不到,他永远也做不到!
    “陈同志,你不要包庇反革命。”边上的小将向前了几步。恨不得代他演说。
    小吴在下头看着也是干着急,这局面,也是他不曾想到过的。他不断的对镜清使眼色,可他却木愣着,也不知看没看见。
    “陈同志,你怎么这样顽固!你的革命觉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吗?”
    孙瓴看了看用眼角瞄了眼镜清,带着的高帽压低他的头,看不清镜清脸上的神情,只是那身影,一会儿面向他,一会儿面向人群。让人觉得他好似谁也不认得,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被丢在了茫然尘世受挫。孙瓴有些心疼。
    小将往孙瓴的头上重重一拍“跪好,老实点!东张西望什么!”
    另一对青年男女看着镜清,煞有介事的说“陈同志,你一定要配合革命!”
    小吴看镜清不为所动,爬上台来。“我我……我替他说。”
    “你是谁?!”
    “我是自来水厂的吴帷庸,是孙家的邻居,我知道他们的反动历史。”
    “哦,是吴同志啊。”小将对他的言行表示满意。“吴同志你继续说。”
    “孙家是大户人家,是地主,一直压榨巷子里的其他群众。抗战时期,别人吃地瓜,他们吃白米,一点都不关心百姓死活。这不,解放军来了,他们就跑去台湾了。”
    “哼,不拥护革命就是反革命!”短发及耳的女青年阴阳怪气的问“是不是啊,陈同志!”
    “是是是”小吴替他回答“他没见过世面,给吓傻了。”
    镜清还是傻站着。
    女青年对着小吴尖刻的发话:“你是陈同志啊?代他说什么?问他话呢!”
    小吴赔着笑,摘下了头上的八角帽。转身推了镜清一下“陈同志,陈同志,你醒醒啊。发什么怔呢!”
    镜清看着小吴,又不像看他。小吴见他有了反应,乘热打铁的说道:“孙瓴和王夏莹这对坏分子公然的住在一起,是对伟大革命的藐视。千万不能纵容,你要好好的检举揭发他们!”
    “奸夫淫妇一起斗”小将带头喊口号。镜清被惊醒。
    “对啊,为什么孙瓴会和王夏莹在一起?王夏莹不是那个搞破鞋的戏子吗?难道孙大哥也喜欢他?”镜清心下一狠。
    “他是反动军官?!”边上的小将继续鼓动着。
    “是。”低下的群众替他回答。
    “他是土匪恶霸?!”
    “是。”人声一浪高过一浪。
    “孙无赖,孙土匪。”镜清脱口而出。声音不算大,两个词却在空旷的剧院里回响。
    群众先是静默,得了这两个说辞,开始欢呼。
    “孙无赖,孙土匪”
    “打倒,打倒!”
    夏莹看孙瓴被人群押着念罪状,又看了看镜清,这人他见过,这不是他弟弟吗?他不是说他弟弟不是去台湾了吗?为什么在这?为什么揭发他?为什么说一些凭空捏造的话?
    夏莹鼻青脸肿,目露凶光。
    裴永元站在一旁看孙瓴被人推搡,躲在一角不敢露面。他怕啊,他怕被人知道他和孙瓴的亲属关系,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高位,又怎能让人毁了?
    孙瓴却没有反应。淡然的看着镜清,没想到“孙无赖,孙土匪”那些过往调笑的情话,如今却都成为了自己的罪责。爱人友人都在身畔,却形同陌路,真是天大的荒唐,也不知这出大戏何时才散场。
    镜清不去看他,渐渐被后来的人群包围,想看也看不着了,他松了一口气。这人怎么会是孙瓴呢?他们都是骗自己呢。孙大哥倜傥非凡,怎么会是跪在那里认罪的佝偻中年?他们都拿谎话骗自己呢。那不是孙瓴。那不是。
    这之后,三不五时就有人来孙家造访。孙夏二人也都习以为常了。
    一伙年轻男女盛气凌人的来到仓前山的住所。
    “打到牛鬼蛇神”
    “打到台湾特务”
    一群人翻箱倒柜,把能砸的都砸了,能撕的都撕了,夏莹睁着眼看着这一切,几次忍不住要上前去拦,凭什么呀?这些人凭什么在他们的家里捣乱?夏莹攒紧了拳头。
    众人见毫无收获,就不再对着死物纠结,将矛头直指孙瓴。“老实交代你的反动历史。”
    一个健壮青年朝孙瓴的小腿踢了一脚,把孙瓴押着跪在地上。
    夏莹出声辩护“他经过改造,不是反动派。”
    “经过改造的敌人更狡猾,隐藏的更深。”
    夏莹不知如何以对,还要分辨。青年头目又开口说:“你们两在一起,是举行反革命聚会?”
    孙瓴回头瞪了夏莹一眼。
    夏莹知他用意,喏喏的出声说:“不是”。
    青年头目一脸横肉,面露凶相“不是就闪开点。小心拿你一起治罪。”
    孙瓴早就学会了宠辱不惊,不卑不亢,口角掠过一丝淡然的笑容。人生起起落落数十载,是非成败皆成空。从此以后,无忧无求。
    所谓乱世,就总有作乱之人。要说夏莹再次被拖下水,全是拜已熟人所赐。老刘叔,现在叫做刘胜利了,打着三代家贫,被地主压迫的旗号顺利混进了武装部。他和孙瓴其实没仇,要说起来孙家还对刘家有活命的大恩,可是总有人见不得人好。他绘声绘色的编排孙瓴和夏莹之间的事,自然就传到了许利德的耳朵里。
    “谁不知道,孙家是地主,城外头可都是上好的水田,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
    “坚决将隐藏很深的地主分子孙瓴揪出来!”
    这是避无可避的劫数。刑讯的手段,寻常人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孙瓴年近五十。哪里守得住这一番毒打?昏厥过去。
    夏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些人却不像是人,像是野兽,他们没有人性,只有兽性。
    “这是阶级敌人的伪装,不要被敌人的障眼法蒙蔽了!”
    “对,拿冷水来,泼醒他。”
    “今天一定要让他供出破坏革命的阴谋。”
    抄家到华灯初上,家不成家,只剩一片狼藉。夏莹过去扶起孙瓴,孙瓴微微立直了身子,朝他摆摆手,欲言又止。夏莹看他好一会儿也不说话,自顾自的去收拾满屋子的破烂。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响动,撞翻了木桌烂椅的声音。夏莹一回头,看孙瓴倒在地上。急忙丢了手上的抹布。
    “孙瓴,孙瓴,你醒醒。”
    用手一摸,手心传来炙热,连呼吸都烫人。
    “孙瓴!孙瓴!”夏莹急的要流泪。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瘦弱的身子扛起比他高一个头的孙瓴,踉跄的把人背进屋里。
    床还在,可是床板都被掀了,夏莹急急的找到被拆了的木板,有几块被折断了不能用,好在大多数还在,能凑成半张床。
    这大半夜,也不知道上哪去请医生,夏莹急的是团团乱转。没办法中的办法,沾湿了毛巾,敷在孙瓴额头,只希望这烧能快点退下去。待他人清醒了,再做其他打算。
    这一夜,夏莹没合眼。一屋子残垣断壁也没心情去收拾。就守在孙瓴边上,不停替换着湿布。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醒来,别留下我一人。
    因为有情,才觉绝望。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孙瓴就醒了,夏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激动的语无伦次。
    “孙瓴,你醒了,吓死我了。哪里疼?我们上医院去?”
    孙瓴摇摇头“我困了,再睡一会儿。”
    “行,你睡,我在边上守着。”
    孙瓴再醒来,是被小米粥的香味给诱醒的。夏莹盛了一碗给他,他狼吞虎咽的就咽下了,末了还吃了两颗退烧药。孙瓴每日都这样昏昏沉沉。待他能下地时,屋内已收拾的整齐一新。夏莹笑盈盈的看着他“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孙瓴环顾四周,道了声“辛苦你了。”
    夏莹微微一笑,他生的清秀,并未随着时间的摧残而年老色衰,只是眼角的一道细纹显现,不复最初的皮光肉滑。
    也不知是否乱世练就了孙瓴一身铜皮铁骨,还是夏莹照顾得当。孙瓴渐渐的好了起来。只是病根还是落下了。也不是一朝一夕,这动乱年头,受到冲击他都是强撑着,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现下一起发作出来,才觉积弱已久。
    他与夏莹面对面坐在桌前。
    “夏莹,恐怕我们一起吃饭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夏莹吃了口咸菜,没听见一样。
    “你老是说‘食不言寝不语’,怎么自己吃饭时尽胡说。”
    孙瓴语重心长“我不是胡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夏莹定定的望来,一双不甚清明。年轻时,他还没有这样的一双眼,那时他的眼,是柔,是媚。却没有这样的透彻。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眼。中年人的眼,要不就是带着疲劳的血丝,要不就是走向老年的浑浊。
    “我不会走的。”
    孙瓴不得不承认夏莹是最懂他的人,他话还未出口,夏莹就已未卜先知。
    “夏莹,你这是何苦。”
    “何苦?我甘愿。”
    “这样下去,我会拖累你。”
    “孙瓴,你还记得你带我回来的那天吗?”
    “……”
    “你给了我一个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孙瓴看着那双眼。眼神好像穿透了岁月,看见时间的那一头。
    “好。”
    夏莹得他答话。面露喜色。“吃饭吧,都要凉了。”
    “恩。”
    “还有,夏莹。”
    “什么事?”夏莹不复刚才沉重,语音轻快了些。
    “不要再去医院卖血了。”
    “……”夏莹扒了两口饭。“知道了,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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