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阳高照,秦桧站在廊檐下远眺。姚钟上前笑着见礼,他眯了眯眼,随手塞了个钱袋给他,悠然自得离开。
    赵构坐了一阵,传了邢秉懿前来觐见。
    没多时,邢秉懿来到,上前曲膝见礼。赵构望着她花白的头发上,珠翠环绕。脂粉遮不住苍老的容颜,瘦弱的身躯,锦袍挂在身上晃荡。
    赵构眼中厌恶闪过,口中却温和叫了起,道:“你坐吧,无需多礼。”
    邢秉懿谢恩后坐下,赵构说了姜醉眉之事,她讶异地抬起头,喃喃道:“二十一娘做事,还是这般快。”
    赵构紧紧盯着她,道:“姜醉眉大逆不道,你应当早就知晓了吧?”
    邢秉懿苦笑道:“那般境遇下,人人都在想着如何能活下来,实在管不了那般多。我就算知晓了,又能拿她如何?”
    赵构冷冷道:“当时你没办法,如今你身为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又夫为妻纲。你自当出面,驳斥其荒谬,为天下妇人做出表率!”
    邢秉懿猛然看向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赵构怒气一下上涌,厉声道:“你莫非不愿意?”
    邢秉懿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活,道:“官家,我岂能为天下妇人做表率,天下妇人又不若与我们一般,曾走入了金兵营寨。我回到南边之后,一直未曾露面,从未见过内外命妇。她们许多人都不知,还有我这个皇后。我一下站出来,要成为她们的表率,只恐她们感到奇怪,反倒弄巧成拙了。”
    赵构被噎住,久久没有作声。
    对邢秉懿的感情,赵构很是复杂,一时难以说清。
    上次赵构问刑秉懿北地的情形,她倒没多加隐瞒,与他得知的差不离。至少,她没骗他,没与他离心,成了赵寰的探子。
    刑秉懿是他的发妻,能活着回来,与他的皇位一样,他认为是天意。
    帝后同在,这是上苍给的福分,亦是他留着她的缘由。
    刑秉懿所言极是,她回来后,一直身居深宫。要让她出面,以后就得出来见人。
    这样一来,赵构又如何都不愿意,嫌弃她不洁之身,给他丢脸了。
    莫名而来的烦躁与憋屈,使得赵构眼前阵阵发黑,咬牙切齿道:“你下去吧!”
    邢秉懿起身告退,瞄见赵构紫胀的脸,只感到阵阵畅快。
    她是女人,还是受过凌.辱折磨的女人。赵构让她出面,要天下妇人守妇道,这就是天大的笑话。
    与那些士大夫男人,指责她们既然被金人玷污,为何不以死明智,又有何不同。
    出了门,邢秉懿缓缓走着,凝神沉思。既然回来了,她得想法子见到外命妇,得让人知晓,还有她这个皇后。
    *
    燕京城。
    打了胜仗的喜悦还未散去,秋收又开始了。田间地头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散不去的笑容,忙着在抢收庄稼。
    清空与赵金铃赵神佑几人,在农忙时放学早了些,提着篮子到地里去捡掉下的菽粟。
    没几天下来,几人比夏季的时候还黑了些。黑归黑,几人的精神足得很,简直跟猴儿一样,在地里蹦跶一天都不会累。
    捡到的菽粟,赵寰按照除壳后的斤两,折算成银钱给他们。
    几人拽着两三个大钱,乐得眼睛都弯了,恨不得成日埋在地里。
    地里捡拾庄稼的小孩子们多,他们捡不了多少。赵神佑机灵,领着其他两人,守在百姓交赋税的地方。
    郑氏他们忙着在量粮食,有时难免掉些来落在地上。他们几人跟饿鸟般,扑上去一粒粒飞快捡起来,踹进小布袋里。
    郑氏哭笑不得,这晚将他们几人一并提到了赵寰面前,道:“二十一娘,你瞧瞧这几个小乞儿。哎哟,好似缺了他们的吃穿一样,尽在地上捡粮食。”
    赵神佑不服气,撅着嘴辩解道:“郑娘子,我们不是乞儿,我们是在赚钱。书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姑母让我们下地,自己去赚钱,体会粮食得来不易。”
    清空向来是她的跟班,立刻跟着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们是在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买糖吃。”
    赵金铃笑嘻嘻搂着郑氏的手臂,撒娇道:“郑娘娘,你别赶我们走。地里没了,只有你那里有。”
    赵寰听明白后,被几人逗得忍俊不禁,道:“你们捡归捡,可不得耽误了郑娘娘做事。”
    赵神佑马上保证,她的话音未落,清空跟着保证了。赵金铃也忙不迭说不会:“我们还要写功课,这就告退。”
    几人规规矩矩见了礼,一溜烟跑了。
    郑氏看着几人飞快溜走的身影,感慨道:“这三人成日焦不离孟,大郎与他们玩不到一处去,我看他成日都傻愣愣的,哪有半点活泼样。严娘子太拘着他,生怕他磕了碰了,幸亏大郎得上学,不然呐,她还不得十二时辰守着。”
    赵大郎有亲生母亲严善在,赵寰没多插手对他的管教。说来也奇怪,赵氏一族的男儿们,好似被诅咒了般,总缺乏血性,立不起来。
    赵寰招呼郑氏坐,递了碗茶过去,道:“今年春日干旱,春耕又晚了些,小麦种得少,产量也不行。不过,菽粟应当还行吧?”
    郑氏坐下来,吃了口茶,说了秋赋的事情:“庄稼产量是少了些,收上来的却不算少。以前收赋税,下面的层层盘剥,朝廷收到的,还没这般多呢。朝廷每次去常平仓查库,总要生出一些事情,死上几个人才能完。我见老百姓都高兴得很,说是天时还早,趁着暖和,地里再种些萝卜等菜,到了冬日能对付着吃一口,这一年就算对付过去了。”
    荒废的地与百姓民生一样,总要慢慢恢复。最重要的是人,人在,一切都有可能。
    赵寰与郑氏说了会话,见她累了,关心了几句,让她先回去歇息。
    郑氏站起身,沉吟了下,终于还是问道:“二十一娘,南边可有消息了?”
    赵寰笑了下,道:“有,汤福写了信来,说读书人在哭社稷江山,哭女人当道牝鸡司晨,哭我乱了三纲五常。他们倒不敢给我们泼脏水了,只敢挑拨离间,要挑拨所有男人们都一起反了我。”
    郑氏惊了下,忙重新坐下,忧心忡忡道:“那该如何办?”
    赵寰淡淡道:“如何办,当然随他们去。赵构只能在南边跳一跳,骂一骂罢了。你瞧那些老百姓,他们忙得很,操心着如何能吃饱饭,能活下去。兵营里的兵丁,只服从上峰命令,他们能吃饱穿暖,能有人拿他们的命当命看。衙门里如辛赞等人,他们在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差使,不用成日勾心斗角,能升官,前途有盼头。兴许他们之中,不乏心里有想法之人。他们没说出来,一是不敢,二是觉着不值得。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郑氏一想也是,长长舒了口气,道:“说到底,还是赵构在使坏。”
    赵寰叹息了声,道:“最简单的道理,赵构却从来没弄明白过。无论走卒贩夫,帝王百姓,男男女女,只要做个人,做个人就足够了。”
    郑氏讥讽地道:“帝王可不都人不人,鬼不鬼。这皇位砸到他头上,真是......我都不想去拜菩萨了。这皇位,如何就到了他头上!”
    赵寰哈哈大笑,道:“到谁头上都一样。”
    郑氏想起了赵佶,那些赵氏皇子们,讪讪道:“也是。我不打扰你了,你忙。”
    赵寰等到郑氏离开,脸色渐渐淡了。汤福来信说,岳飞被调到了陕西六路,驻军在与西夏接壤的边境熙和路,治所在熙州府。
    此地还与巴蜀接壤,赵寰想前去益州,可以经邓州,均州入蜀。
    可是,她要取巴蜀益州,就必须拿下陕西六路。
    偏偏,岳飞到了这里。
    翌日,赵寰前去兵营,准备找虞允文商议。刚准备出发,周男儿拿着一张帖子走进来,禀报道:“二十一娘,南边有个娘子来寻你,说是姓李。”
    赵寰接过帖子一看,顿时大喜,李清照啊!
    第69章
    北地的秋日, 向来天高云淡。旧时宫墙在日光下,绚烂得如同浓墨重彩。
    李清照身形娇小清瘦,盈盈立在广场上, 抬眼打量着雄伟的宫殿。
    柔婉的五官, 好似总蹙眉, 眉心笼罩着一层吹不散的轻愁。听到脚步声,倏地循声看来,那双依然清透的美眸, 克制又带着些好奇, 使得她看上去灵动如朝露。
    赵寰暗暗叫了声好,含笑急步上前。李清照忙收敛了目光,曲膝福身见礼:“可是二十一娘?”
    赵寰还礼, 笑道:“是我,赵二十一娘。易安居士里面请。”
    李清照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客气道:“初到燕京, 着实是心急了些, 直接递了帖子上门,不知可有打扰到二十一娘?”
    赵寰侧身请李清照进屋,道:“我让人给易安居士带信, 才叫冒昧打扰。路上又不太平,易安居士舟车劳顿, 从南边来到北地, 我如今是又后悔, 又感动,还有荣幸。”
    李清照秀眉渐渐扬起来, 抿嘴笑道:“二十一娘谦虚了,这是我此生出门, 最最期待的一趟,所幸不虚此行。”
    进了大殿,周男儿打来了水伺候李清照洗漱,她挽起衣袖走上前,道:“我自己来吧。”
    周男儿忙将帕子奉上,退了出去。李清照转头看向赵寰,解释道:“我如今孑身一人,身边钱财早已散尽,靠着友人接济勉强度日。此次前来燕京,是汤福给我了些盘缠,帮忙找到可靠商队,我随着他们一起到了燕京。起初我不敢要,听说是二十一娘所赠,便厚着脸皮收下了。”
    商队东家是尚富贵信任的友人,汤福到了南边,也多靠他一路帮扶。
    赵寰看过李清照的一些生平,知晓她后世凄苦,过得不易,便赠予了她些钱财。
    起初赵寰还挺忐忑,怕她觉着冒犯。见她大方收下了,深感欣慰,至少在胸襟上,就值得佩服。
    李清照动作轻柔,边洗着手脸,边声音平淡,简要说了近几年来的过往。
    赵寰听得极为认真,心中感慨万千。
    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她波澜起伏的一生描了过去。
    李清照坚韧聪慧,从开封运了十几车贵重古玩金石到南边,路上遇到打仗与叛军,靠着聪慧与胆识,都顺利脱身了。
    可惜到了绍兴,借住在人家中时,所有的贵重之物,一夕之间被全部盗走。
    赵寰道:“打仗是你死我活,人性比战场还要复杂丑陋。”
    李清照意外看了赵寰一眼,不禁笑着说可不是,“乱世之中,人鬼难分了。”
    洗漱完,赵寰请李清照坐下,递了茶上去,道:“我不会煮茶,夏日吃薄荷,秋日北地没有桂花,菊花倒开得茂盛。娘子们闲暇时窖了些,我就吃菊花茶。”
    茶碗里的茶汤清亮,明黄的菊花在里面飘荡,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李清照一看就心生欢喜,浅浅尝了口,道:“有点儿甘甜,我很喜欢。”
    赵寰指着旁边的瓷罐,笑道:“我放了些糖进去煮,我向来不喜欢吃苦,就喜欢甜。人生五味,能不尝苦,就绝不尝。谁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认为是纯属吃饱撑着了,太平盛世,安乐无忧才该被宣扬。”
    李清照愣愣看着赵寰,片刻后,脸上浮起了明快的笑容,道:“二十一娘不但勇猛无双,见解更是不凡。我在南边听到你的事迹,除了敬仰之外,更是好奇,很想见一见如此的奇女子,究竟是如何模样。”
    赵寰哈哈笑道:“南边我的名声不好,赵构在变着花样骂我呢。不过,我不希得搭理他,他没出息,只能使出这些腌臜手段了。”
    李清照想到自身的遭遇,笑容逐渐退去,苦涩地说了自己再嫁的遭遇,道:“我不如二十一娘,好些人说我是徐娘半老,还厚着脸皮再嫁。遇人不淑,都是我自找,活该。每每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我总会难过许久。”
    在后世时,对于李清照再嫁有争议。不过,明清时期对于李清照再嫁的驳斥,都是些无稽之谈,毫无根据。
    并非男人们真正她的遭遇感到同情,也不是秉着真实性在考据。
    在大宋,寡妇再嫁本就司空见惯,刘娥就是再嫁,范仲淹的生母也再嫁了人。
    三纲五常到了明清时期,掌权者发现这一套很好用,将其推上了顶峰。
    朱熹的理学强调:“夫为妻纲”,宣扬贞洁,妻子必须对丈夫绝对服从。明清时期强调女性要守节,贞洁牌坊鼎盛发展。
    其实宋也好不到哪里去,妻子告丈夫,无论何事,哪怕是虐待,按照律法“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
    赵寰肃然道:“易安居士清清白白之身,就是七老八十再嫁,与他人有何关系!张汝舟打骂你,是他的恶。世人愚昧者有,也有只是因为坏,见不得他人好。究其根本原因,最大的可恶,在不公平的律法上,对女人太苛刻。若是张汝舟殴打其他不相关之人,他轻则得赔药钱,重则得被打板子坐大牢,世人总将夫妻一体挂到嘴边,可凭什么丈夫殴打折磨妻子,无需被惩罚,妻不能告夫?”
    李清照被投入牢狱之后,幸得友人相助才能脱身。所有的人都安慰她,关心她。却从没人质疑过,这一切的根本,乃是律法待女人的不公。
    赵寰皱眉,沉重地道:“七出三不去”也可恶,将许多不幸的女人,一辈子就困在了后宅,永世不得脱身。好些人以为这是在保护女人,他们中有人息事宁人,和稀泥。明白人就是故意在使坏。丈夫要休妻,要不是为了另娶,要不是厌恶了。女人若是不允许“被去”,留在原来的家中,这才是最坏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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