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梨儿斜睨着她,气鼓鼓道:“那方丈以为十九娘在吓唬他,蠢得不知躲,一下被十九娘砍了下去。我当时一见十九娘拔刀,心里一咯噔,赶紧拉了她一把,那方丈只被砍伤了手臂。十九娘倒埋怨我来,说我不该拦着,留着那方丈的命。”
    赵璎珞抢白道:“秃驴本就该死,我为何不能杀了他!”
    赵寰看着赵璎珞,她整个人如绷直了的弓弦,轻轻一碰,估计就会断掉。
    从浣衣院,王寨,五国城出来的小娘子们,心里多多少少都带着伤。也许要一生来愈合,也许有些人等不到一生,很快就倒了下去。
    赵寰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先让徐梨儿回去歇息。她望了眼天色,上前挽住赵璎珞的手臂,轻声细语道:“十九娘,走,我们去天宁寺拜菩萨,尝尝他们的斋饭。”
    赵璎珞嘟囔了声,随着赵寰上了马车,朝天宁寺而去。
    寒寂骑着老驴,一路沉思着回华严寺。老驴不时停下来,去吃路边的枯草。
    望着老驴背上空了的垫子,寒寂恍惚回过神,清明留在了赵寰处。
    赔了夫人又折兵,寒寂脑子里,蓦地冒出这个想法。拉着缰绳的手一僵,脑子转得飞快,细细回味着第一次见到赵寰时的情形。
    英气的眉眼,举止大方,气度如春日晴空般辽阔。那双眼睛尤其明亮,不由自主会被吸引住,然后掉了进去。
    寒寂咬牙,这个骗子!
    他扯了下缰绳,将老驴拉回来,呵斥道:“快走!”
    老驴哒哒哒跑了几步,寒寂又颓然叹了口气:“天意难违,民心所向啊!”
    寒寂打着老驴,掉头往天宁寺骑去。
    到了庙里,知客僧广然赶紧跑来,双手合十见礼:“大师来了,都已安排妥当,等着你下令即可收拾干净。”
    寒寂沉吟了下,无力摆摆手,道:“去吧。”
    广然恭敬应是退下,没一会就回来了,低声道:“大师,赵施主来了。”
    寒寂一愣,止不住来了气。赵寰也太心急,片刻都等不了,他前脚离开,后脚就追上来讨债。
    他又不欠她的!寒寂沉着脸迎出去,双手合十,暗自讽刺道:“赵施主这般急着赶来,可是担心贫僧看出了端倪?”
    赵寰只当没听见,颔首还礼,客气地道:“我与十九娘来拜菩萨,顺便在庙里用斋饭,劳烦寒寂方丈安排下。喏,”她左手伸向寒寂:“这是香火银。”
    寒寂看了看赵寰,她浅笑着,真诚且和气,不由自主伸手去接。
    赵寰张开了手指,寒寂手心微凉,待定睛一瞧,几乎没转身就走。
    手掌心,赫然躺着赵寰施舍的一个大钱!
    第53章
    “这个大钱, 是我在墙脚捡到的。库房里有些金银财宝,但我一个都没碰过。”赵寰盯着寒寂,极为认真解释, 问道:“方丈可知道, 为何十九娘没有给你香火银?”
    寒寂目光不经意掠过赵寰, 她真正荆钗布裙,乌发用一根木棍随意挽在脑后,半旧的灰色粗布衣衫, 不施脂粉。雪白的耳垂上, 空空如也,连只银耳钉都未曾佩戴。
    落落大方站在那里,随意且自在, 好似秋日万里无云的晴空,悠远沉静。
    赵璎珞与赵寰五官有四五分相似,神态却判若两人。她手上紧握着刀, 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双脚不断挪来挪去, 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不耐烦,戾气与杀意凛冽,愤怒到绝望。
    寒寂心下了然, 暗自轻叹口气,收回视线, 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何十九娘没给香火银?”
    赵寰一本正经答道:“因为十九娘没有见到大钱。”
    赵璎珞终于噗呲笑了声, 这一笑, 令她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寒寂脸抽搐了下,他就不该多嘴问一句。后悔归后悔, 嘴角却不由自主上扬,故作镇定道:“赵施主说笑了, 佛门净地,众生平等,岂能以香火银论。”
    赵寰携着赵璎珞往前走,淡淡道:“天宁寺有劳方丈了。”
    这是在点他,天宁寺的香火钱,需要交给她筹措粮草。寒寂顿了下,强咽下气,认命吩咐广然去备素斋,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大殿。
    赵寰与赵璎珞在蒲团上跪下,无比恭敬地磕头。寒寂点了香烛递上前,两人伸手接过插在香炉中,再次双手合十跪拜。
    “在菩萨面前,许了杀金人的愿望。”寒寂突然想起了赵寰在华严寺的话,瞄了眼一脸虔诚的她。
    她可是又在许相同的愿望?
    寒寂仰起头,望着永远慈悲的菩萨,刹那迷茫。
    菩萨能否,真正看到世间的苦难?
    赵璎珞静静站在那里,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烟,眼神发直。
    赵寰心似被针扎了下,鼻子酸涩,冲得她眼眶都发热。稳了稳情绪,上前轻轻挽着赵璎珞的胳膊,道:“十九娘,我想去后面地藏殿,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是点给往生者,寒寂与赵璎珞都诧异看向了她。
    赵寰微微一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朝露,让其消散在过去吧。”
    寒寂眼神一黯,他们虽活着,却是无根的飘零浮萍。他国破家亡,她们的家国风雨飘摇,被曾经的亲人抛弃。
    他们都同病相怜,一部分死了,一部分还活着。
    寒寂转身,大步前去安排。赵璎珞愣愣随着赵寰往地藏王菩萨殿走去。
    到了殿前,赵璎珞缓缓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宝相庄严,肃穆幽暗的大殿。
    赵寰没有多劝,静静站在她身旁等着。
    半晌后,赵璎珞低声问道:“二十一娘,你怕不怕死?”
    赵寰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怕,无时无刻不怕。但有时候,我压根顾不上怕。其实呢,我最怕的是,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错过了太多,最后遗憾终身。比起遗憾的活着,我还是想要尽力不留后悔。”
    赵璎珞脑子乱乱的,她没有那么多情绪,只有恨,无止尽地恨。
    从进入汴京城外的金兵营帐起,被完颜氏侮辱,在他们身下挣扎时起,她就开始恨。
    恨了太多人,恨完颜氏,恨驸马向子扆,恨赵佶赵构赵恒,恨自己。恨意太浓,她只想杀人。
    惟有那样,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也许是因着恨,撑着她活到今日。其他只有怕的姊妹亲人,都死了。
    赵寰觑着赵璎珞的神情,道:“走吧,完事后,我们快些去用斋饭。十九娘,我饿啦。”
    赵璎珞忙大步往殿内走去,赵寰望着她跟逃也似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抬腿跟了上前。
    寒寂已备好匆忙写就的牌位,在殿内等着。赵寰照着规矩磕头祭拜,点亮了长明灯。
    赵璎珞在一旁默默看着,等到赵寰起身,她突然说道:“二十一娘,我也想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赵寰没有多问,只爽快道:“好。”她看向寒寂,颔首道:“劳烦方丈了。”
    寒寂望着姊妹俩,转身出去再备了新的牌位。
    赵璎珞跪拜完,手颤抖着前去点灯。她的牌位与赵寰的放在一起,豆大的烛火轻晃,照得她们的名号明明灭灭。她眼睛渐渐模糊起来,泪水滚滚而下。
    赵寰鼻子跟着发酸,示意寒寂离开,安静陪在赵璎珞身边,也不劝,任由她哭。
    赵璎珞靠在赵寰肩膀上,就那么无声哭泣。她哭得赵寰的衣衫湿了大片,心仿佛被雾霾蒙住,沉沉的,难受到几欲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赵璎珞的眼泪快流干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涩涩地疼。抬起沉重的头,她怔怔摸着自己的心,哑声道:“二十一娘,我觉着疼了。”
    赵寰取了干净帕子递给她,温声道:“疼好啊。七情六欲,酸甜苦辣,尝过了不好的滋味,一切都会变好了。”
    赵璎珞也笑,接过帕子擦拭着手脸,撑着膝盖站起身。兴许是坐了太久,腿已经发麻,她晃了几晃,无力地道:“二十一娘,我好累啊。”
    赵寰赶紧搀扶着她,道:“走,我们先去用斋饭。用完饭,在客房里先睡一觉后,我们再回去。”
    赵璎珞哭过一场,心里通透了些,人感觉到轻盈不少。以前她很难入睡,与赵寰用过斋饭之后,来到客房,里面的香炉点着檀香,暖香阵阵。
    斜倚在罗汉塌上,赵璎珞即刻就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赵寰在一旁提壶倒水,见状道:“累了,就先睡一阵吧。”
    赵璎珞嗯了声,知道赵寰忙,没叫她一起歇息。阖上眼眸,听到身边轻微的脚步动静,身上接着一暖。她没有睁眼,脸颊在搭上来的被褥上蹭了蹭。
    “二十一娘。”赵璎珞叫住了赵寰,低声问道:“你会不会难过?”
    赵寰正欲转身离开,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轻声且坚定答道:“当然会,估计一辈子都好不了。”
    赵璎珞眼皮颤动着,感到眼眶又热了。她们两人在小时候总是拌嘴,经常惹王贵妃生气。
    那时候,赵寰总不肯认错,她也一样认死理。
    王贵妃气得很,抱怨赵寰性子太硬,指责她一根筋,容易钻牛角。两人都不温柔,以后定会吃亏。
    王贵妃若是会料到有国破的那一天,她就该改变先前的看法了。若是不要强,凭一股气撑着,她们都活不下去。
    赵璎珞仿佛又回到了在汴京时,母亲一惊一乍,指挥得人团团转。给她们上一大堆茶水点心,又怕她们吃多了积食,亲自在旁边盯着,絮叨个不停。
    姊妹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吵闹个不停,如此热闹,那般遥远。
    赵寰等到赵璎珞进入梦乡后方离开,她小心关上屋门,对守着的护卫交待了几声,朝客院外走去。
    寒寂从客院外巷子转角闪身而出,赵寰扬扬眉,道:“我正要找方丈,真是巧了。”
    此时,寒寂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赵寰,斟酌了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前来了。走上前双手合十见礼,慢吞吞道:“赵施主百忙之中,能来到天宁寺,定不是只点一盏长明灯,劝慰姊妹,活祭自己。”
    “反正来都来了,正好顺便而已。”赵寰干脆直接承认了,望着天色,不客气道:“劳烦方丈带我到寺里走走,我得好生看看,毕竟算是家庙。”
    家庙!
    以后的香火银子,都要供奉给她,可不是她的家庙。寒寂斜了赵寰一眼,认命转身在前面领路。
    天宁寺是耶律淳倾其全力,以举国之力建成,里面的菩萨以及殿宇,自是修得比别的寺庙要富丽堂皇。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全部用铜筑成。
    赵寰走了一遍,出了观音殿,她看着面色肃然,不知在思索何事的寒寂,笑着赞道:“好多铜佛,以前辽国还真是富裕。”
    寒寂心生警惕,随意附和了句:“比不得汴京的大相国寺。”
    赵寰想起汤福回来的话,道:“大相国寺修得太早,里面的菩萨并非全用的铜,只在外面渡了金身罢了。耶律淳若不将菩萨铸得这般大,金人实在是搬不动。寺里的所有佛像,包括天宁寺,应当都保不住吧。”
    寒寂一转身,在赵寰面前站定,道:“赵施主,恕贫僧愚钝,你有什么话,还请直说为好。”
    赵寰笑道:“我哪有拐弯抹角,是有话直说啊。我在猜测,耶律淳会不会早料到有这么一天,辽国会灭亡,这些佛像,就成了留给你们的家财。”
    寒寂脸色苍白,嘴里直发苦,低低道:“贫僧不喜欢天宁寺,以前极少来过。他们若能想到有那么一天,又怎会花了如此大的代价,来修寺庙。”
    赵寰跟着点头,道:“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权贵们哪会管老百姓死活。他们要修建金碧辉煌的寺庙,要显出他们的诚意,让菩萨保佑他们生生世世都权势滔天。庙里被供奉的菩萨,他们的金身,乃是贫苦百姓的血泪筑成,只不知菩萨会做如何想,会如何做。”
    寒寂神情落寞,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贫僧也给自己点了盏长明灯。”
    赵寰抬眼看去,寒寂话一出口,心情无端平静了下来,双眸沉沉,不躲不闪回望。
    寒寂道:“你是大宋的帝姬,贫僧虽是出家人,究竟是大辽手握实权的萧氏子弟。你我之间,隔着国破家亡之恨。大宋与金,于大辽人来说,都是一样,你们全部是敌人。”
    太阳照拂下,天蓝得醉人,带着春日的煦暖。曾经征战多年的两国仇敌,彼此站在一起能心平气和说话,真真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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