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将信将疑,握着刀的手,到底没敢向前。他朝后一看,见到几辆独轮车一并推了来,经常出入宫中的严郎中跟在后面,心中的怀疑消散了大半。
    等到严郎中走过来,因他医术高超,守卫对他不免客气几分,上前问道:“听说浣衣院起了疫病?”
    严郎中叹息一声,苦着脸说道:“可不是,连着没了好几个。其他身子弱的大人,亦都染上了,你们也要小心些。”
    守卫被唬了一跳,马上让开到了一旁,扬着刀吩咐人开门,朝赵寰她们厉声道:“快些送出去,还站在这里作甚!”
    赵寰忙推着独轮车出了宫,守卫远远缀在其后。
    宫墙脚经常有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乞儿,等着送潲水出宫时,奔上去捞一口吃食。
    守卫以前经常驱赶他们,这时一看,倒是眼前一亮,高声吆喝道:“你们,过来,将她们弄走去处置了!”
    乞儿们缩成一团没敢动,守卫气得跳脚,把刀舞得呼呼响,威胁道:“贱奴!敢不听话,仔细砍了你们的脑袋!”
    面黄肌瘦的乞儿们,这才弓着腰,畏缩着走了上前。他们连头都不敢抬,弯腰抬起破苇席,摇摇晃晃离开。
    守卫松了口气,对赵寰她们命令道:“你们还不快回去,莫非想要被一并丢去乱葬岗!”
    赵寰不动声色看着林大文他们走远,推着空独轮车,转身回浣衣院。
    一路上,赵瑚儿难得安静。等进了浣衣院的院门,金人婆子忙不迭闪身离开,她方低声说道:“自到了浣衣院,好似在深牢大狱,每日都过得浑浑噩噩,我都忘了今夕是何夕。今日是我第一次走出这道宫门,亦忘了外面的天地,竟然如此广阔。”
    邢秉懿低声接话道:“云真美啊,比雪还要洁白,它们就那般恣意流淌。若是有来世,我要做一朵云。做人没意思,就算是贵为王妃,也活在方寸之间,从没一天畅快过。”
    半晌后,赵瑚儿摇了摇头,道:“我来世还是要做人,这辈子的恩怨,就这辈子了了,下辈子,能做个随着自己心意而活的人。”
    她侧转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寰,问道:“二十一娘,你呢,下辈子想做什么?”
    赵寰坦率道:“没想过,没功夫想。”
    赵瑚儿愣住,很快就释然了。也是,赵寰为了她们殚精竭虑,压根没功夫想那么多。
    念及赵寰的辛苦,赵瑚儿想了下,说道:“既然装疫病的法子有用,我们就该全部装染上疫病,好一起逃出去省事。”
    赵寰道:“不行。若是都染上疫病,浣衣院或会被金人围起来,或全部挪到一处去。不是被一把火烧掉,就是全部活埋。”
    赵瑚儿脸色一变,邢秉懿心有余悸道:“金人心狠手辣,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做不出来。为了怕人逃走,将疫病传开,他们肯定会派重兵驱赶,到时候我们休想逃掉。”
    赵寰耐心解释:“不仅如此,我们就算全部都出去了,如今天气还冷得很,这么多人,难以找到合适的落脚避寒之处。宫里的这条线,基本就断了。”
    赵瑚儿恍然大悟,笑着道:“还是二十一娘想得周全,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邢秉懿觑着赵寰苍白的脸色,额头冒出来的虚汗,忙关心问道:“二十一娘,你可是伤口又裂开了?”
    昨晚奔波太累,与严郎中林大文他们商议接下来的安排,思虑过重,又没歇息好,此时精力略有些不济。
    “我还好,歇息一阵就没事了。”赵寰拭去虚汗,转头看向后面,见姜醉眉她们都顺利归来,长长舒了口气。
    邢秉懿顺着赵寰的视线看去,劝道:“你且先将事情放一放,回去歇一歇再说。”
    赵寰理了理发丝,望着前面转角处,突然出现的一队金兵。
    被拱卫在中间的完颜亶,神情阴郁,阴森森,看上去似冰冷的蛇。
    赵寰顿时神色微凛,轻声警告道:“疯子来了,你们都要万分小心!”
    第32章
    韩皎与金人婆子见到完颜亶前来, 赶紧上前见礼。金兵气势汹汹,握着刀的手一抬,将两人掀到了一边去。
    完颜亶脚步微顿, 四下打量了一眼, 不耐烦问道:“人呢?”
    韩皎不知其意, 愣了下恭敬地道:“浣衣院脏污破旧,恐污了陛下的眼睛。陛下可是要找谁,小的这就去将她传来。”
    完颜亶看都未看韩皎, 拔高声音, 手握成拳,猛然朝下一挥,嘶声力竭喊道:“都死了, 难道都死了?人呢,人呢?!”
    众人见完颜亶神情癫狂,吓得纷纷躲进了屋。赵寰她们避无可避, 无声肃立在一旁。
    完颜亶神色更加阴郁了, 他眼珠子四下翻动,大步流星走到赵寰她们面前,嘶声质问道:“人呢?”
    赵寰略微思索了下, 依旧低头不语。赵瑚儿嘴皮动了动,见她没做声, 赶紧跟着闭上了嘴。
    完颜亶等了一会, 没听到回答, 呼吸急促起来。抬脚踹向墙壁,将土墙踹得尘土飞扬。
    他顺手大力推开一扇屋门, 冲进去之后,再急转身出来, 奔进下一间。
    跟疯狗般,连着奔了几间,引得浣衣院尖叫连连,一片恐慌。
    赵瑚儿惊慌不定看着赵寰,低声问道:“二十一娘,他在作甚?”
    赵寰眉头紧皱,道:“他在找人。”脑子里灵光一闪,脸色微沉,“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他找的......就是她。”
    赵瑚儿也看出了完颜亶的不对劲,顺着赵寰的视线看去,呼吸霎时一窒。
    完颜亶从一间屋子里冲出来,手紧拽着脸色煞白,哭都不敢哭的赵金姑。
    “三十二娘!”赵瑚儿低声惊呼,手不禁拽住了赵寰的衣袖,焦急地道:“二十一娘,这该如何是好?早知道,把她也弄出去了。”
    赵寰眼神沉了下去,完颜亶明显不太正常,暴躁而分裂。他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一直在失控的边缘。
    赵金姑瘦得像是只小鹌鹑,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出头的小娘子。金人成亲早,完颜亶十余岁,身子壮实,已与成人无异,早与裴满氏大婚。
    赵寰试图猜测完颜亶来找赵金姑的意图,或许登基筵席那晚,看到弱小的赵金姑,突然来了兴致。又或许,赵金姑是他反抗完颜宗干等人的工具。
    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恶心透顶。
    完颜亶一言不发拖着尖叫哭泣的赵金姑,继续往其他屋子走去。在最后一间汴京宫女们住的屋子里,拖了年约十五六岁的徐梨儿出来。
    徐梨儿憋着气,双目圆瞪,身子后倾沉默反抗。
    完颜亶怒了,用力将她一摔,扭曲着脸骂道:“找死!”
    徐梨儿被摔倒在地,痛得叫唤了声,半晌都没能动弹。
    赵瑚儿看得喘气都粗了,柳眉一竖,不管不顾就要冲出去。
    赵寰眼疾手快拉住了她,转头朝浣衣院大门的反向看去。
    赵瑚儿没能动弹,抿了抿嘴刚要说话,听到完颜宗干一声怒喝:“陛下,此处肮脏,不是你该来之地!”
    完颜亶脸色变幻不停,用尽全力拽住了赵金姑,几乎快将她的手臂捏碎。
    赵金姑痛得冷汗淋漓,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完颜亶阴鸷的双眼,不敢与完颜中干对上,气焰却不低,大声道:“我要选她们为妃!”
    完颜宗干上前几步,紧紧盯着完颜亶,厉声道:“此处说不定有了瘟症,陛下读过汉人的书,书中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过几个大宋女人罢了,值得你大动干戈!”
    完颜亶抬起了头、傲然地道:“我完颜氏向来不惧死,若伯父害怕的话,不若回去自己的王寨。伯父既然说几个大宋女人罢了,为何又要拦着,我就要她们!”
    完颜宗干气得额头青筋直冒,他看了眼四下打开屋门,偷偷打量的众人,恼羞成怒道:“都滚回去!”
    “砰砰砰”,门接连二三关上了。赵寰推了赵瑚儿她们回屋,她则闷声不响,一个箭步奔上前。
    徐梨儿还痛苦坐在地上,赵寰俯身,半拖半拽将她带走。
    完颜宗干上下打量着赵寰,冷哼一声,道:“站住!”
    赵寰停下脚步,低垂着头站在了那里。
    完颜宗干绕着赵寰走动了几圈,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啧啧两声,阴阳怪气道:“柔福帝姬,真是大胆啊!怪不得那许多人要你。没我的命令,谁让你动她的?”
    赵寰感到好似阴冷的毒蛇在身上爬,浑身都难受不已。她屏住气,装作害怕道:“她生了病,郎中说也要将她送出去。”
    完颜宗干顿了下,警惕地盯着两人,下意识离得远了些,呵斥道:“滚!”
    赵寰暗自松了口气,搀扶着徐梨儿离开,赵瑚儿忙停下脚步上前帮忙,低声焦急道:“三十二娘怎么办?”
    “三十二娘没事。”赵寰道。
    赵瑚儿往后看了眼,完颜亶与完颜宗干跟斗鸡一样,语速飞快,叽里咕噜在争执着什么。
    赵金姑已经被完颜亶放开,吓得缩在旁边簌簌发抖,既不敢走,更不敢哭。
    赵瑚儿紧咬着唇,不忍再看,转头回了屋。
    赵寰让徐梨儿坐在炕上,拧了布巾递给她,道:“伤到哪儿了?”
    “没事,就是一口气没能缓过来。”徐梨儿答了句。这时,她才全身一软,接过布巾的手,颤抖个不停,哆嗦着哭道:“厉鬼,他们都是厉鬼!”
    赵瑚儿义愤填膺地道:“他们岂是厉鬼,金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邢秉懿慌忙朝屋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要是被听见,仔细惹出祸事。”
    赵瑚儿气得不行,想到完颜宗干他们还在外面,到底不情不愿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院子里重重的脚步声经过,赵寰走上前,从门缝朝外悄悄打量,道:“他们都走了。”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赵瑚儿忙跟着出去,帮着赵寰扶起哭得伤心的赵金姑回屋。
    送走三个小的,多了两人,屋子里尚不算拥挤。严善帮着倒了水给徐梨儿喝,她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只眼眶红着,还不时长长抽噎一声。
    赵寰与赵瑚儿将赵金姑安置在炕上坐好,让她略加洗漱之后,给她也倒了碗水。
    赵金姑木呆呆坐着,捧着碗没动,泪珠子断了线般,滚滚而落。
    赵寰也没劝,拿走赵金姑手上的碗,掀起她的衣袖查看。
    赵金姑跟芦柴棒般瘦弱的手臂上,被完颜亶捏得青紫交加,惨不忍睹。
    赵瑚儿更恨了,破口大骂道:“狗贼!畜生!我真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得片甲不留!”
    邢秉懿哎哟一声,赶紧跑到门前往外打探,见外面没人,方回头看着赵瑚儿。
    想到赵瑚儿先前的举止,刑秉懿责备地道:“十三娘,你真是太冲动,若非二十一娘,你今日又撞到了刀口上。你莫非以为,完颜宗干会与你讲情面讲道理,完颜亶又会是心慈手软之人?”
    赵瑚儿知道自己莽撞了,不过仍然不服气,梗着脖子辩驳道:“我就是看不过去,完颜亶发了疯来浣衣院要人。瞧他小小年纪,书也读得不少,真真是不要脸!”
    邢秉懿急了,气得也口不择言道:“完颜亶是金人的皇帝,以前我们这些人,都被安成了完颜晟的女人,金人野蛮,从不讲伦理纲常,我们眼下都成了完颜亶后宫的人。他来此地挑选人,再不要脸,你我能耐他何?”
    嘲讽冷笑几声,刑秉懿不屑道:“男人都莫过如此,太上皇又好到了何处去!金人不读书,跟畜生无异。完颜亶熟读经史,他也跟没读书的莽汉般,全然不顾礼义廉耻。说起来,大宋男人亦这般,朝堂上的官员,赵家男子,谁不是妻妾成群!”
    赵瑚儿神色一下黯淡下来,顿感索然无味。是啊,男人都一样。宋人金人,只读过书的人,做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会掩饰一二而已。
    赵寰一直没有作声,她默默拧了冷布巾,敷在赵金姑的手臂上散淤。
    被冷冰冰的布巾一激,赵金姑手臂抖动了下,情不自禁往后躲闪。
    赵寰轻声安慰她道:“先前我替你查看过了,好似没伤着骨头。敷一阵,伤处好得快些,你若是受不住,不敷也行,过几天淤青就散了。”
    赵金姑嗯了声,咬了咬嘴唇,嗫嚅着道:“有劳二十一娘,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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