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着眸子,直到那护手烧的面目全非,再瞧不清原本的花色式样,这才松了手指,毁尸灭迹一般地将东西扔进了炉子里。
    火舌凶猛,顺势舔舐上纤白指尖。
    季路元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说:
    檀木的密度是0.89-1.04g/cm3,水的密度是1g/cm3,通过加入适当剂量的糖浆来改变水的密度,直到木匣可以浮起来。
    第4章 药罐
    ◎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淡淡的皮肉烧灼气味很快蔓延开来,郁棠神色不变,甚至还能弯着眼睛,冲着郁肃璋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大皇兄,是阿棠管教下人不利,还望大皇兄莫要动怒。”
    她将烧伤的右手掩进衣袖里,语气无辜又谦恭,
    “也请大皇兄饶过冬禧,稍稍给些教训,小惩大诫便是了。”
    清亮的月牙眼里盛着些显而易见的心虚与卖乖,如同一只向来戒备心极重的猫儿,难得仰面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即使其中心机一眼便能被人瞧出,却也舍不得予以责备。
    ……
    阁中一时寂静,唯有雪炭燃烧之声噼啪作响。
    半晌之后,郁肃璋才气极反笑道:“好,阿棠,你真是好样的。”
    他转转手上扳指,阴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郁棠,话却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冬禧说的。
    “冬禧办事不利,但看在公主为你求情的份上,拉下去廷杖二十吧。”
    郁棠笑容渐淡,一脸平静地躬身颔首,“阿棠谢过大皇兄。”
    *
    阴云遮月,一场筹备多日的珊瑚赏宴就此败兴而止。
    冬禧被人拖下去打板子,郁棠则先一步坐上了回栖雀阁的步辇,她面色如常,只在行到御花园时突然扬声喊了停。
    “本公主想在此处赏赏夜景,你们无需陪同,回去叫栗桃带着那件草绿丝绦的银灰斗篷来见我。”
    她撂下句吩咐,之后便自己提着灯笼,径直走向了御花园的最深处。
    天青的裙摆合着沉稳的步伐在半空中划出个小小的旋儿,郁棠眉眼镇静,端的是一派的气定神闲。直至穿过一片树林,视线之中再瞧不见任何宫人的影子,她才终于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腿一软,如同被人抽了筋骨似的,囫囵坐到了柔软的草地上。
    与郁肃璋正面对峙时产生的惶惧此刻才得以发散出来,郁棠浑身冰凉,脖颈连着脊骨的位置早已生了一层薄汗,衣衫湿涔涔地贴在身上,经风一吹,冷的她直打颤。
    手上的烧伤尤在突突地泛着疼,五个指尖无一例外地全都起了烫伤的肿疱,郁棠‘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到湖边,将红肿的指尖伸进了冰凉的湖水里。
    初触水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然不多时,那点针扎似的疼便渐渐褪去,只留下些麻木的钝感。郁棠卸下力气,思绪放空,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平静的湖面。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季路元,思及他方才冷漠的态度,复又缓缓皱起眉来。
    季路元出身不低,母亲是平卢县主,父亲原本是老平卢郡王麾下的一名将军,同时也是当年随永安帝一起打天下的先行之臣。
    后来老郡王病逝,永安帝继天立极,季大将军因有军功傍身,便顺理成章地承袭了岳丈的郡王之位,得封镇北王。
    季路元作为镇北王唯一的子嗣,按理说应当受尽荣宠,可永安帝即位之后,有传言说镇北王生了叛逆之心,永安帝遂以陪护太后为由,将镇北王妃召入宫中陪侍久住,每十日才允许王妃出宫与镇北王见上一面,以恩宠之名,行牵制之举。
    季路元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出生的。
    他幼年时始终住在宫里,与皇子公主们一起承翰林掌院教谕,舞勺之年王妃辞世,季世子离开宫闱,随镇北王返回平卢;待到永安十七年,镇北王也溘然病逝,三年孝期一满,永安帝便以怜他失孤离索为由,将季路元再次召返回京。
    他无视季路元冠岁在即,理应返回封地承袭郡王,反倒不痛不痒地赐了季世子一个鸿胪寺少卿的闲职,就此将他困在了京中。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看似宽厚的天子恩德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正因如此,纵使季路元自小便顶着个显赫世子的头衔,可他寄居宫中的那几年,却也是同郁棠一般不得恩遇。
    湖面之上水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圈向外散开。
    她自诩与季路元交情不浅,况且这人前世时还亲手为她落了葬,可今日一见,季世子对她甚为冷淡,似乎早就将她忘了。
    那他前世为何又会……
    咚——
    一硬质小物倏地破风而来,又准又重地砸上了她的后脑。
    !
    郁棠猛地回神,原本松弛的神思骤然绷紧,身躯一抖脚下一滑,竟是朝着湖面直直扑了去。身后的树影随之晃动,似有一人藏在其中,欲要闪身而出拉她一把。
    然下一刻,郁棠却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湖旁的一丛灌木,口中‘哎呦’一声,颇为丢脸地仰面摔在了草地上。
    已经踏出阴影的长靴遂又极快地收了回去,夜风拂过,摇曳枝头不过转瞬便恢复静止。
    那罪魁祸首的硬质小物则咕噜噜地滚到了她脚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的郁小公主一面揉着后脑坐起身来,一面敛目定睛去瞧,发现那竟是一个极为精致的青玉圆罐。
    “咦?”
    她捡起圆罐握在手中,甫一拔开盖子,一股清甜的草木药香便已扑鼻而来。
    ——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郁棠一愣,急匆匆站起身来。
    “是谁?谁躲在那里?”
    四下寂静,自是无人会回答,郁棠提起灯笼,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
    嗒—
    嗒—
    绣鞋踩上堆叠落叶,层云渐散,月光透过林梢洒下一片银白,郁棠心跳如擂鼓,眼瞅着就要迈入那片阴影中去——
    “主子?主子!”
    不远处的白石桥上却突然传来了栗桃的呼喊,桥的另一侧站了两个宫人,孔嬷嬷面色焦急,正要快步跑过来接应她。
    嬷嬷前些日子才挨了郁肃璋的罚,疾跑于她而言着实不算件易事。
    郁棠脚下一停,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将那小圆罐收入袖中,就此停在了阴影的边缘。
    ……
    待到她彻底离开此处,隐藏在林中的人才终于松出了一口气。
    他眸色深沉地凝视着郁棠远去的背影,直至目送着她安妥踏上石桥,这才阒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
    *
    回程的步辇行的飞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主仆几人就已经踏进了栖雀阁的后殿。
    冬禧彼时已经被郁肃璋遣人送了回来,正衰惫地蜷在自己的卧榻上,同屋的婢子替她简单上了些药,看着她后腰处那皮开肉绽的惨状,不由地惧怕道:
    “大殿下下手也太狠了,怎的……”
    她话未说完,却见门口的帘子不知被谁自外挑了开。
    六角的宫灯在廊头投下一束光,金线云纹的绣鞋款款迈过门槛,郁棠就这么搭着栗桃的小臂,缓而矜贵地踏进了屋子里。
    丝丝冷风顺着撩起的帘子灌进来,轻飘飘地拂过她发冠上繁复的明珠翠羽,郁棠站在堂中,笋尖似的指慢条斯理地拢着个攒金丝的镶宝手炉,精致的眉眼冷而疏淡,难得显出些令人不敢直视的皇家威严来。
    “都退下。”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行礼,又惶惶颔首退了出去。
    冬禧挣扎着欲要起身,“见过公主殿下,奴婢……”
    “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郁棠按下她的肩头,极为亲和似的,坐到了紧挨她床榻的交椅上。
    “本公主此时前来,只是想简单同你说几句话。”
    她接过栗桃奉上的茶,二指执着茶盖,轻轻扣了扣白瓷的茶盏。
    “冬禧,平日里那些丫头都是怎么在背地里议论本公主的?说来听听。”
    这话问的直白,冬禧不知她此举何意,只得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颇为狼狈地仰视着这位印象里一向软弱又好脾气的小公主。
    她心中七上八下,嘴上含糊其辞道:“奴婢们都说公主生的玉貌花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不对。”
    郁棠摇头吹了吹盏中茶梗,
    “再说。”
    冬禧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奴婢们……奴婢们说公主是个和善性子,向来不会打骂我们这些下人。”
    “还是不对。”
    郁棠看她一眼,潋滟的眸子里含了点要笑不笑的凉意。
    “冬禧,事不过三,你若再说不出个让本公主满意的答案,那便做好准备,再挨上一顿板子。”
    冬禧迟疑片刻,咬了咬牙道:
    “奴婢们都说公主连个正儿八经的封号都没有,是宫里最不受宠的主子,旁的宫里都是风水轮流转,再不济地,一年到头也总有几天风光的日子,唯独咱们宫里当差的,始终屈于人下,每每在外都要矮上别人一头。”
    郁棠垂首,小小辍饮了一口盏中清茶,“这才对。”
    她将茶盏递给栗桃,
    “今日你这顿板子是如何挨的,无需本公主明说,想必你心里也当明白,可本公主即使再不受宠,那也还是主子,尤其是……”
    她顿了顿,待到冬禧面色惨白地霍然抬起头,这才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尤其是在你真正的主子那里。”
    冬禧匆遽辩解,“公主您误会了,奴婢没有……”
    “冬禧。”
    郁棠打断她,
    “多余的话本公主不想听,我只希望你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行监视之事的婢子可以有许多个,被监视的公主却只有一个。今日你也体验过了,哪怕大殿下再肯定你的功劳,但倘若本公主执意想让你死,左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事。”
    独属于少女的稚嫩眉眼裹了层冷冷的淡然,此刻漫不经心地笑一笑,竟也有了几分令人胆颤的凌厉。
    “但你该觉得庆幸,我还并不想让你死。大皇兄将你送来是花了心思的,我体谅他辛劳,不愿让他为此再费上一番功夫。况且你来栖雀阁当值的这几年,在侍奉上也算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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