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因天弘帝爱重先皇后而迟迟不肯另立太子,但朝中不少群臣早已视胡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为下任储君,为此而攀附胡钊壁者趋之若鹜。
    如今,这位首辅大人能瞧上他,在旁人看来,是他三生之幸,显赫前程触手可得。虽是如此,但东宫到底还在,每每听他这位恩师隐晦地提及此事,沈韫玉心下都难免有些不适。
    为臣者,自要忠心为君,太子尚在,便在谋四皇子立储一事,未免有些大逆不道。
    见沈韫玉抿唇沉默着,褚裴心里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嗤之以鼻。道他不过是当官的年岁太短了些,还未抛掉一些无用的忠节,待在波云诡谲的官场待久了,自会明白什么叫明智的选择。
    他也不多言,只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将话锋一转,“听闻先前查找真凶时,武安侯也在鹿霖书院,缉拿那位方举子时还帮了你许多?”
    沈韫玉喝茶的动作一滞,面色顿时难看了几分,少顷,颔首低低道:“是,此番若非武安侯相助,只怕此案没那么顺利解决。”
    听得此言,褚裴的神色骤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一双眸子暗暗转了转,片刻后,才道:“前几日,大理寺卿施俦施大人以年迈为由向陛下上书乞骸骨,意欲告老还乡。陛下允了,着令吏部尚书举荐继任大理寺卿一职的人选,你猜吏部尚书举荐了谁?”
    他这位恩师在蓦然提起武安侯后说起此事,定不会是心血来潮,沈韫玉思忖片刻,问:“难不成是武安侯?”
    褚裴没明确答复他,轻轻笑了笑,便算是默认了,“吏部尚书之所以举荐武安侯,听说是施大人的意思,施大人言武安侯在此番捉凶□□劳不斐,若非他察觉真相,派人盯着方系舟并拦下他,只怕早已让凶犯逃之夭夭。”
    提及此事,沈韫玉略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欲起身禀告:“老师,关于那事……”
    “诶,我并非有指责你的意思,此案复杂,调查时略有偏差也在情理之中,总归结果好便够了。”
    褚裴抬手示意他坐下,继续道:“我不过有些奇怪,虽说近日陛下确实有为武安侯封官,将他留在京城的打算,但这位武安侯突然掺和举子凶杀案,再凭此功承大理寺卿一职,真的只是巧合吗?”
    沈韫玉闻言怔了怔,“老师的意思是……”
    武安侯参与此案,就是为了这大理寺卿一职?
    “嗐,能有什么意思。”褚裴成功吊起了沈韫玉的好奇心,却并不再接着往下说,而是佯作轻松道,“就是突然想起此事,觉得有些蹊跷,随口一谈罢了。”
    他放下茶盏,旋即上下打量了沈韫玉一眼,蓦然问道:“我记得,子芨你今年也该有二十五了吧,耽误了那么多年,还未有娶妻的打算?”
    子芨是沈韫玉的字。
    听恩师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沈韫玉恭敬答:“家母正在为学生张罗此事,只一时还寻不到合适的人选。”
    其实,说是寻不到,不如说是赵氏眼高于顶,寻常小吏家的姑娘看不上,可高门大户的贵女又攀不起,便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褚裴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我家烟儿如何?”
    沈韫玉骤然一惊,这“烟儿”指的是谁,他自然清楚,正是那位褚三姑娘褚烟。
    见他怔愣在那厢,久久不应声,褚裴不喜地蹙眉道:“怎的,你不愿意?”
    “学生怎敢。”沈韫玉忙站起身拱手道,“只三姑娘秀外慧中,聪颖绝伦,学生寒门出身,实在高攀不起。”
    褚裴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愿将烟儿嫁给你,看中的是你的人品而非家室,你知勤奋懂上进,我相信你将来定大有所为,能给烟儿最好的一切。”
    话虽这般说,但他不可谓没有私心,沈韫玉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如今被首辅大人看中,定是前程万里,不可估量,舍一个女儿与他结亲,大有裨益。
    不待沈韫玉应允,褚裴已在心下擅自做了决定,道等年后,再具体商议婚事。
    恩师发了话,沈韫玉也无法推脱,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
    外头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等吉祥喊车夫将马车赶到褚府门口,沈韫玉才躬身上了马车,甫一坐定,他不由得想起孟松洵就任大理寺卿一事。
    的确很蹊跷,若那位武安侯先前处心积虑是为了继任大理寺卿,他又在图谋些什么。
    从品级来看,大理寺卿虽为正三品,但却在正二品的六部尚书之下,大理寺所职,不过审冤案,平冤狱,难不成武安侯入大理寺,便是想重审某桩冤案。
    可哪桩冤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折。
    沈韫玉蹙了蹙眉,骤然想起什么,双眸微张,露出些许难以置信。
    初入刑部为官,他曾无意听同僚提及过这位武安侯的过往。
    十几年前,老武安侯在时,因孟家子孙历代为国征战沙场,战功赫赫,武安侯府在京中威望甚高。
    当时,四大制香世家北上入京,因顾家用香药延缓了前武安侯夫人的病情,两家交好,甚至让武安侯孟松洵与顾家家主的幼女顾缃绯结了亲。
    顾家家主因绝妙的香术被天弘帝封为冶香官,其妹顾氏也因姿容出众入宫为云妃,深得天弘帝宠爱。
    然好景不长,天弘六年,先皇后薨,皇后的贴身宫婢跪在御前,直指云妃与顾家联合在香中下毒,害死了皇后。
    翌日,云妃被发现在宫中悬梁自经,还留下了一封认罪书,承认毒害皇后一事是其所为。天子大怒,下旨将顾家满门抄斩,可刑部的人还未抵达,顾宅便走了水,熊熊烈火间,顾家家主似疯了一般,提着刀将顾家三十余口尽数杀尽,一时间血流成河。
    家主夫人宋氏则带着一儿一女,锁紧房门,本欲抵挡发了疯的顾家家主,但最后却和两个孩子一起,活活烧死在了里头。
    因与顾家交好,从案发开始,老武安侯为证顾家清白四处奔波,屡屡求到御前,因此触怒了天弘帝,以近天命之龄被赶至荒凉的边塞守关。
    后因失了圣心,老武安侯与武安侯世子又相继战死,武安侯府才逐渐败落下来。
    难不成,这么多年,这位武安侯仍是不死心,欲为当年的顾家平反。
    思至此,沈韫玉摇了摇头,自觉这个想法很荒唐。
    先皇后之死一直是横在天泽帝心头的一根刺,这么多年,谁都不敢轻易触碰。
    而今武安侯府好容易复归往日荣光,这位武安侯怎会傻到冒着触犯龙颜的危险,去重启一桩十几年前的案子。
    沈韫玉垂眸思索间,忽觉马车慢了速度,周遭蓦然喧嚣起来,他掀帘往外一瞧,发现街边灯火璀璨,已至京西升平坊。
    每年除夕前后,升平坊都会解了宵禁,许开七日夜市。
    他草草扫了一眼,本欲放下车帘,余光却骤然瞥见了一个胭脂摊子,忙叫停了马车。
    吉祥不明所以,掀帘询问,却见自家主子递来一两纹银,示意他去前头买几盒脂粉回来。吉祥还以为这是给沈明曦买的,便拣着贵的,挑了几样交差。
    沈韫玉将胭脂握在手中,白瓷做的胭脂罐子触手微凉,看着也算精致。
    他记得,上回抱柳萋萋回东厢,她那妆台空空,连盒脂粉都没有。
    沈明曦唇角微扬,都能想象到柳萋萋收到这些时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的模样,毕竟这还是他头一回买东西送给她。
    虽说先前他的确有将柳萋萋送走的想法,可经历了方系舟一事,他自知对她有愧,便算断了这个念头。
    毕竟她一个女子,孤苦伶仃,若真离开了沈府,没了他的照拂,又能有什么好去处,只怕落得更凄凉的境地。
    马车复又缓缓向前驶去,沈韫玉看着这些脂粉,心下不由得安慰了几分。
    他无意抬眼往车窗外看去,便见路边一小肆前一长身玉立的男子正在为女子温柔地簪花。
    那人身姿挺拔如松,容貌俊朗,卓尔不群,显得格外惹眼。
    沈韫玉一眼便认出此人,惊诧过后不由得心叹,果然如古语所言,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微微侧首,想瞧瞧究竟是怎样的绝色之容能得这位武安侯的青眼,令他这般温柔以待。
    然随着马车的行进,在看清掩在孟松洵大氅后头的娇小身影的一刻,沈韫玉唇角笑意烟消云散。
    “停车!”
    作者有话说:
    沈韫玉:吃瓜吃到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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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两个时辰前。
    沈府,竹韧居。
    秋画解下柳萋萋脖颈上的布条,见上头的伤口已然结了痂,蹙眉担忧道:“看样子,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会不会留疤……”
    “留便留吧,无碍。”柳萋萋淡然地笑了笑。
    左右她身上的疤印多得很,也不差这一道了。
    秋画闻言略有些心疼地看过去,不由得红了眼睛,“好端端的,怎就教那凶手劫持了,亏得那日有二爷在,擒了凶手,不然只怕见不到姐姐了。”
    柳萋萋勾了勾唇角,没有搭话。因脖颈上的伤寻不到合适的借口,她大抵同秋画说了那日在鹿霖书院发生的事,但一些细节,她略过没说。
    秋画若是晓得那日沈韫玉欲牺牲她来抓住方系舟,只怕真的会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何况沈韫玉命人朝她放箭之事,柳萋萋也着实说不出口。
    她担心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苦涩会教秋画看出端倪,忙转而问道:“最近你便这般空闲?居然还有功夫回家去,我看姑娘整日在院里不出来,近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自然是忙着同孙嬷嬷制香,只不过因着上回的事,夫人最近也不愿让我陪着姑娘了,所以我才能这般空闲。”秋画扁了扁嘴道,“姐姐不知道,你不在那几日,武安侯府派人递了帖子来,让咱家姑娘去参加年后在武安侯府举办的品香雅集,听闻此番受邀参加雅集的姑娘并不多,夫人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是与武安侯府的婚事有望,便催着姑娘赶紧学制香,毕竟这骗人的事有过一回,这一回到底是要姑娘亲自来了。”
    上一回在凛阳侯府,柳萋萋就觉得那位孟大奶奶许是看上了沈明曦,故而对沈明曦能去武安侯府赴宴一事并不意外。
    赵氏和沈韫玉虽对她不好,可沈明曦却是个好姑娘,若能真嫁进武安侯府,柳萋萋也真心盼着她能幸福。
    因上回凛阳侯府之事心生阴影,秋画不大愿意多谈此事,与柳萋萋解了脖颈上的布条,两人便坐上租来的骡车,一道离开了沈府。
    沈明曦心善,见秋画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又临近年节,便允了她的假,让她回家与家人团聚,恰好柳萋萋也要出门,就选择了同行。
    到了升平坊附近,柳萋萋先一步下了车。
    秋画略有些不舍地留她,说让她跟着一道回去,如今举子案告破,余祐也已从鹿霖书院回来,不若去她家坐坐,虽无好的饭菜招待,但围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也算过个早年。
    对于这个提议,柳萋萋确实是心动,但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办,再说了,若她真去了,少不了让秋画他们破费一番,他们本就不富裕,还是罢了。
    柳萋萋摇了摇头,说自己还要在升平坊购置一些东西,改日再去。
    见她坚持,秋画也只得作罢,说待回了府,会给她捎些她娘亲手做的饺子。
    柳萋萋颔首,望着秋画的骡车远去,才敛了笑意,转而入了升平坊附近的当铺。
    当铺伙计见她衣着老旧,不像是什么有钱人,态度敷衍地问她来当什么。
    柳萋萋在袖中摸索半晌,才掏出一用棉帕仔细包着的物件来,小心翼翼递过去。
    伙计接过那枚那物,掀开瞥了一眼,顿时面露嫌弃,“你要当这个?”
    “是。”柳萋萋紧紧盯着那枚金簪,问,“这能当多少?”
    “这要看你怎么当了,若是死当,能多给些,大抵八十文。”伙计随意将簪子丢在桌上,“若是活当,则少些,至多能给五十文。”
    五十文!
    柳萋萋不由得生出些许犹豫,这枚金簪是祖父在世时用帮人做农活好容易攒下的二两银子买的,便是为了给她及笄用,只可惜后来到祖父病逝,都没能亲手为她戴上。
    它对柳萋萋来说意义非凡,当初入沈家时也作为唯一的嫁妆被带了来,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会选择当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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