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奶奶眼神越来越不好,记性也越来越差,除了家里人,旁人都不大能认出来,只觉得许缙云有点眼熟,她没法将名字和长相对上号,但是只要是跟着万元一起,她都欢迎。
    许缙云自然是没有留在万元家住着,不是怕尴尬,问过胡婶,他“大伯母”过几天就会来,原先那个院子离万元家也近,只需要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再则,他也怕自己跟“大伯母”言语上起冲突,会打扰到万元爹和奶奶。
    院子是胡婶来帮忙收拾的,胡婶这些日子可是提心吊胆的,见到许缙云回来,她才稍微放心点,连收拾院子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缙云啊。”胡婶边收拾边跟许缙云套近乎,“田女士要是问起你咋走的,你可不能说我没看住你啊。”
    胡婶挺有自知之明的,她对许缙云也只能算是功过相抵,许缙云但凡记仇一点儿,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到时候拿了钱不做事,她还怕自己会吃官司。
    许缙云瞥了一眼屋子,这比他当初住进来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他只是朝胡婶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容,没有再说话。
    虽然不住在一起,但是吃饭还是得在一张桌子上,万福安就没有过好脸色,总是拉着个脸,许缙云倒是心大,只是默不作声吃自己的饭。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中午,许缙云刚进万元家院子,万福安叼着烟斗,正坐在磨盘上。
    屋里似乎只有奶奶在,没看到万元的人影,许缙云主动开口道:“老万叔,万元呢?”
    万福安哼了一声,坐在石磨上换了个方向,大过年的还能这么膈应自己,眼不见为净。
    没等许缙云再开口,胡婶从他来的方向追了过来,“缙云,缙云!你大伯母来了。”
    等了这些天,总算是要见面了,许缙云跟万福安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开。
    万福冲许缙云离开的背影伸长了脖子,等人走远了,他才压低了声音问被许缙云丢在原地的胡婶,“咋的,他家里人来接他了?”
    胡婶哪儿好说许缙云家里的事,平日里的大嘴巴,难得消停一回,面露难色,留下一句“我哪儿知道啊”,随后追了出去。
    院门大开着,许缙云顺着门往里望去,能看到里屋的窗户有人影晃动,他没有迟疑,径直走了进去。
    一听到动静,田丹红立马起身,她跟胡婶通过电话,电话里,胡婶跟她说许缙云好了,她不太明白,这“好了”具体是指的什么,直到看到许缙云跨过院门,步伐坚定地朝她走来。
    许缙云的腿好了,他能站起来了,光从走路姿势来看,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仿佛比先前更高大了一些。
    “缙……缙云……”
    许缙云的目光一直停在田丹红的脸上,他不想错过田丹红任何一个表情,田丹红脸上表情很复杂,很古怪,除了诧异,他看不出丝毫的喜悦。
    或许,妈妈对自己是有过一星半点的愧疚的,只是每当自己触及到大哥的利益,她总会无条件地偏心大哥。
    就像现在,看到自己能站起来,她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她可能更加害怕,一个健全的自己,会去报复大哥。
    许缙云从田丹红身边经过,把人引进了屋子里,没有带称呼,甚至连一声违心的“大伯母”都没有,许缙云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这现在可比我以前住得要好。”许缙云摸了摸窗前的书桌,站不起来时,他总爱坐在这个地方,“这里刚好能看看外面的风景。”
    他指着门口那道不高的门槛,“那个门槛,现在看着不高,之前我怎么都跨不出去。”
    他爸妈选的这个地方真好,明明只是巴掌大小的地方,还能这么折磨人,折磨得人痛不欲生。
    “也不知道算我运气好还是不好,让我有机会能出去。”对父母本就没什么期待,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失望,许缙云比较庆幸,庆幸他破败的人生能等到万元的出现。
    “其实我的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许缙云回头看着田丹红,“你应该是知道的吧,你和他都知道,只是着急把我这个累赘送走,拖了那么久,我康复治疗也花了我不少时间,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没留下后遗症。”
    田丹红目光闪烁,像是默认了许缙云的话。
    “对了,我还参加了考高,虽然耽误了我的时间,但是结果是好的,我还是考上我想考的大学。”
    许缙云看向田丹红的目光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田丹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都说我了,大伯母,说说家里吧,听说我堂哥和大伯的情况都不太好。”
    田丹红愣了一下,“你……你怎么知道的?”
    许缙云只是腿好了,他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能打听到家里的事情。
    “我很关心家里的情况。”
    许缙云的笑容让田丹红一阵寒意,许缙云知道的这么清楚,那些举报信,跟他有关系吗?
    “举报信是你写的吗?”
    许缙云挑了挑眉,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等万元回到家,饭菜是上桌,就是没看到许缙云的人影。
    “爹,缙云没来吗?”不应该啊,许缙云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就算自己不在,他也不会扭头就走人的。
    万福安冷哼一声,“大过年的,说不定人家得回自己家过年,他亲戚来接他来了,你小子哪儿玩得过他啊,回头被他给骗……”
    “爹。”万元了然,许缙云的“大伯母”来了,“你别这么说缙云,他听了会不好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情况,他家里真要对他好,会把他送到这儿来?他受了不少委屈,你就别给他难堪了。”
    万福安瞪大了眼睛,举着手里的烟斗,“他委屈?他委屈是我给他受的?”
    “他爹妈不要他了。”万元看着他爹,他爹脸上表情一顿,有些横的眼神缓和了不少,当爹妈肯定是听不得这些的,万元见状,趁热打铁,“缙云是真可怜……”
    “就是太可怜他!”万福安往里屋看了眼,怕被老娘听到,压低了声音,“就是太可怜他,他才会……你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万福安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说不管的。
    爹和缙云之间的矛盾,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一两天就能磨合好,万元也不强求,他有点担心许缙云,“我去叫他回来吃饭。”
    万元跑得飞快,他恨不得马上出现在许缙云身边,许缙云在他大伯父大伯母面前总是“孤立无援”,自己得过去帮他撑腰。
    第75章
    可他还没跑到,见着一个女人从许缙云的院子里跑了出来,离得有些远,他没大看清女人的表情,只是觉得女人走得很匆忙,背影也很仓皇。
    直觉告诉万元,那个离开的女人是许缙云的大伯母,那许缙云呢?万元猛地看向院子,顾不上别的,飞快朝院里跑去。
    院门大开着,从院门往里看去,许缙云正站在里屋的窗户前,见到万元,他冲万元笑了笑,他表情平静,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万元松了口气,深呼吸了一口,随即才迈开步子往里走。
    “走了?”这是万元进屋的第一句话,他对许缙云的亲人印象不太好,特别是这个所谓的“大伯父”一家,所以连像样的称呼都省了。
    许缙云耸了耸肩,“嗯,生气就走了,以后估计再也不会管我了。”
    万元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凭啥生气?许缙云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都没有在他大伯母面前甩过脸子。
    像是看出万元在想什么,许缙云耷拉着眉眼,一脸无辜坦白,“她生气,是因为我写了举报信举报我哥,我爸现在自顾不暇,没有能力帮我哥保住工作,我的举报信是火上浇油。”
    万元从没听说过啥举报信,也不知道许缙云啥时候写的。
    “高考前的那个暑假,我去了远闻叔家,从他们口中知道的,因为我大哥工作的失职闹出了人命,那个时候我爸还有余力将他调到其他地方,为了不影响我高考的情绪,我选择考上大学再写的举报信。”许缙云说得很慢,他从没想过对万元所有隐瞒,只是有些事情,时机不对,他想找一个好的机会跟万元坦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他上前一步,主动跟万元承“错误”,“我妈妈生气,她说我不光害了我哥,也连累了我爸,他们的处境都很糟糕,我哥是失职,但是他始终是我哥,我不该胳膊肘朝外拐,我腿也好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不该记恨他太多,不该弄得他工作没有,还被调查,我是不是很过分?”
    万元顿时火冒三丈,“这是啥道理?给你推下楼不过分?不给你治不过分?把你丢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不过分?当父母的偏心不过分?你那个大哥工作失职闹出人命又不是你的错,他闹出人命还能换个岗位继续工作,那还有没有天理?举报得好!都是他活该!”
    说着,万元撩起袖子,转身就想往外走,“我去把她给喊回来,倒要问问谁比较过分?”
    许缙云连忙将人拽了回来,“算了,万元,在他们心目中,我始终都是个外人,说什么都没用的。”
    外人?这不是戳万元心肝儿吗?他哪儿听得许缙云说这种话,许缙云受了那么多委屈,在他这儿就不能再受委屈了。
    万元紧紧攥着许缙云的手,安慰道:“走了好,以后我们也不见了,省得受气,你别多想,你在他们那儿是外人,跟我是一家的。”
    有万元这句话就够了,他的妈妈关心的他双腿,也不会因为他站起来而高兴,但是万元会。
    许缙云笑着“嗯”了一声,又问道:“你怎么来了?”
    确定许缙云没被父母的事情影响,万元这才彻底放心,“都是吃饭的点儿了,还不见你人影,我来叫你回家吃饭啊。”
    “你就这么来找我,老万叔不会生气吧?”
    万元不以为然,“我爹就没有不生气的时候,他生气你就不吃了?气多了就习惯了,走吧。”
    回到家,桌上的碗筷摆得规规矩矩,万福安和他老娘坐在一旁,明显是在等万元和许缙云。
    见着人回来后,万福安不耐烦地催促他老娘,“回来了,动筷动筷。”
    万元递给许缙云一个眼神,似乎在说,看吧,我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其间,万福安想问问许缙云那个亲戚咋样了,可当着许缙云的面儿,他不想表现得太关心,等到万元洗碗筷时,他才跟在万元身后。
    “姓许那小子咋样了?”
    万元唰唰地搓着筷子,“他大伯母走了,很生气,闹掰了。”许缙云家里的具体情况,万元不打算告诉家里人,既然是许缙云喊一声大伯母,万元也就这么跟家里人介绍。
    “哼,闹掰了。”万福安本想挖苦两句的,想到万元说的,这娃的爹妈不要他了,难听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是可怜,但也可恨。
    万元将洗干净的碗筷放回碗柜,“咋了?关心许缙云?”
    “我是关心你!”万福安打死不承认,背着手遛出了院子。
    姐姐嫁人,今年的年夜饭只能靠着万家父子自力更生,好在有奶奶指挥,还有许缙云帮忙,虽说有些狼狈,但好歹也做出了一桌子饭菜。
    家里有万元新买的电视,山里信号时好时坏,看着看着没了画面,胜在有节日的气氛。
    万元陪着他爹喝了点,万福安一开始还端着不肯,拗不过万元再三要求。
    万元又怂恿许缙云敬酒,他原是不想理睬的,万元给他使尽了眼神,大过年的,他先退了一步。
    “谢谢叔。”喝了这杯酒,许缙云先道了谢,不光是谢谢万福安给他面子,也感谢万福安在他和万元这事情上的退让。
    奶奶和爹年纪大了,再守岁怕是熬不住,守岁自然是交给了年轻人。
    “今晚别走了。”堂屋就万元跟许缙云俩人,外头静悄悄的,万元也怕打老人休息,说话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万元的体温比较高,刚刚又多喝了一点儿,呼吸都带着淡淡的酒气,许缙云忍不住朝热源凑近了些,手背在万元的脸颊上蹭了蹭,滚烫的。
    见万元眼白都红了,不停眨眼睛,许缙云轻声提醒,“别睡,我们要守岁的。”
    “不睡,肯定不睡。”说话时,嘴唇似有似无地贴到一起,万元脑子清醒的,就是眼皮子重,他眯着眼睛朝他爹屋的方向瞥了一眼,房门紧闭,只要他俩没啥大动静,肯定不会有人出来。
    万元身体往前一倾,吻了个结结实实,没安分太久,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许缙云的嘴唇,许缙云会意,两人的舌尖迅速纠缠在了一起。
    电视又没了信号,画面全是雪花,还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
    万元嘴里渴得厉害,含着许缙云的下唇猛吸了一阵,意犹未尽地松开,外头正好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过年了缙云。”万元双手束住许缙云的脖子,上下抚摸着。
    许缙云的手盖到万元的手背上,他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在万元脸上秒回,“我们以后每个新年都会在一起的对吗?”
    万元咧开嘴笑得很灿烂,拇指在许缙云脸颊上摩挲,“当然,我爹都让你过门了,你不跟我过跟谁过?收了你的老婆本,你赖上我了,不给我当媳妇都不行。”
    许缙云看着万元瞳孔里的光,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他确实是赖上万元了,怎么赶都赶不走的。
    万元轻轻拍着许缙云的手背,眼神有些暧昧,“走,过门第一天,放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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