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晟倚在栏杆边,看向楼下。
    钟卉深吸一口气,淡淡开口道:“明天上午我请个假,我们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
    江晟转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中夹杂着一丝狐疑。昨天还死活不同意离婚,怎么今天就突然答应了?
    钟卉神色很平静:“禾禾归我,其他的就按你昨天说的,拟个离婚协议,我签字。”
    江晟没吭声,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瞧,半晌似乎想到什么,咬牙冷笑道:“钟卉,你故意玩我吧?明天去民政局?我明天八点去琼海出差,哪来的空跟你去民政局?”
    钟卉“哦”了一声,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有些细节她已经忘了。
    她也不生气,继续不紧不慢道:“那就等你回来再去民政局。今天可以先签离婚协议。”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江晟有些猝不及防,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试图找到一丝昨天吵架残留的痕迹,然而她今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没什么情绪,语气也异常平静。
    江晟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去摸烟盒,突然想到刚才已经抽完了最后一根烟。
    他扯了扯嘴角:“你想好了?”
    钟卉点头:“想好了。”
    江晟嘴角浮上一抹嘲讽:“那就好。”
    两人也不是第一回 闹离婚,次次都是钟卉反悔。
    钟卉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事暂时先不要跟禾禾讲。过段时间我会慢慢告诉她。”
    说完钟卉便转身去厨房做晚饭,将买的鱼扔进水池里,开始杀鱼。禾禾爱喝鱼汤,今天买的鲫鱼很新鲜,炖汤应该不错。
    做饭这件事,钟卉一直很不喜欢。嫁给江晟后,才慢慢学着做。不过江晟这人并不讲究,她做什么,他吃什么,没夸过好吃,也没说过难吃。
    今天晚上这顿饭,钟卉做得很轻松,脑中想的全是女儿爱吃的菜。半个来小时,三菜一汤端上桌。
    江嘉禾吃得特别香,妈妈做了她最爱吃的鱼汤和香干炒肉片,更重要的是爸爸难得也在家。
    她一会看了看妈妈,一会看了看爸爸,餐桌上的氛围空前的祥和平静,他们俩应该和好了吧?
    第2章 搞三产
    薄薄一张纸,钟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在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晟说话算话,许诺过的存款和禾禾的生活费,都写得一清二楚。她也很大方地同意他可以在周末探望女儿。
    她当然知道江晟常年累月在外面跑生意,几个月未必有时间看女儿一回。不过,漂亮的场面话多说几句也不会少块肉。
    重活一世,钟卉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江晟看着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目光落在下面的签名上,一笔一画很清晰很端正。
    他突然想起来结婚前钟卉说过,她刚出生的时候父母给她取的名字是“钟惠”,希望她成为一个贤惠会持家的女人。
    后来上户口,她爷爷非要给她改成钟卉,而她自己是更喜欢钟惠这个名字的。那时候,她倚着他的肩头害羞道:“其实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把家庭经营好就行。”
    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钟卉一步步走到结婚又走到离婚的。这过程的每一步,都好像有人推着他往前走。
    那时候许瑶清才和他分手,不到一个月就嫁了个大款。他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朋友看他难受,拉着他去参加厂里的联谊会。
    联谊会上,钟卉对他表示好感,他对她印象也还不错。钟卉也是厂里的四朵金花之一,论长相不比许瑶清差,瓜子脸,大大的杏仁眼,一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
    厂里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偏偏看上了自己。说不清是虚荣心做怪,还是为了刺激许瑶清,江晟便和她开始处对象。
    没多久钟卉怀孕了,又赶上厂里分房子,那就结婚吧。
    结婚后,他才发现钟卉和许瑶清性子完全相反。她很粘人,动不动吃醋,还爱耍小性子。他去外地出差,她都要跟着。
    钟卉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两人经常因为各种琐事吵架,江晟烦不胜烦。离婚这个念头,他动过好几次。
    昨天钟卉又因为许瑶清的事跟他闹,他一怒之下便说出了“离婚”两个字。家里的房子和钱全给她就是了。
    钟卉听到后像个疯子似的又哭又骂:“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看到她那歇斯底里地一边摔东西一边咒骂不停,江晟只觉得厌恶和不耐烦,当即摔门而去。
    原本以为这事还得拉扯一段时间,没想到第二天她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同意离婚了。
    江晟在协议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想了想,以钟卉过日子没个成算的性子,那五万块钱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他决定还是多嘴叮嘱一句:“钱你省着点花,照顾好禾……”
    钟卉打断了他:“什么时候要办离婚证,到时候你捎句话。”
    江晟看她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勾了勾唇角:“你想好了就成。”
    钟卉眉头微皱,什么叫你想好了就成?这是拿捏死了自己离了他活不了么?
    这个当口她懒得跟他废话:“你的东西过几天我全部帮你整理出来,你让人过来拿一下。”
    江晟:“行。我让亮子下个礼拜过来拿。”
    暂时没想到其它事项,钟卉冲他笑了笑:“今天委屈你睡在外面的竹床上了。”
    江晟怔了怔,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笑了。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便从床上抄起一个枕头去了客厅。
    钟卉对着那块已成碎成两块的梳妆镜开始拆自己的头发,稍微转头便能看到女儿躺在床上,呼吸清甜,酣睡如饴。
    禾禾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爸妈趁她睡着了,把婚给离了。
    *
    第二天钟卉醒来,江晟已经走了。
    给女儿做完早餐,把她送到学校,钟卉转头便去厂里上班了。
    眼下她才怀孕两个月,还看不出来。虽说厂里效益不行,下岗是迟早的事,但离开工厂前她得给自己找好出路才行。
    上辈子,钟卉是自己打的辞职报告。她二胎流产后便从厂里辞了职,回家当起了全职主妇。打那以后,全副心思都在江晟身上,夫妻俩的关系反倒越发恶劣。
    92年清荔国棉厂已经是最后的荣光了,看上去机器还在转,工人也在忙,实际上设备老化,产品没有竞争力,厂里开始出现经营困难的现象,很快六千多名工人的工资福利也成了巨大的负担,
    这一变化除了厂里领导班子和管理层有切身感受,大部分工人并没什么感觉。很多人家里两代人都在厂里上班,早已经习惯了从吃穿住用行到生病住院都由厂里包。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稳定的工作,不错的福利都是当时被外人所羡慕的。
    80年代到90年代初,清荔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女找棉纺厂,男找铁路上”,谁能娶到纺织女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钟卉去提辞职的时候,车间主任都想不通,反复问她:“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端,回家伺候老公孩子,你可想好了?”
    钟卉当时就像吃了称砣似的,铁了心要辞职。江晟在琼海和人合伙做工程,整年不回家。眼看家就要散了,她不放心,只得放弃人人羡慕的工作,跟着江晟去了琼jsg海。
    谁知很快厂里效益急转直下,揽不到订单。94年,国棉厂正式宣告破产。当初劝她不要辞职的车间主任反过头夸她“命好”,以前同一个车间的姐妹都下岗了,摆摊的摆摊,打工的打工,日子都过得很苦。只有她,因为嫁了个有钱老公,早早从棉纺厂宿舍搬出去,住上了大房子,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
    钟卉只有苦笑。人人眼里都只瞧见外面光鲜的那一面,实际上那时候江晟已经和她分居了,是她死撑着不肯离婚。
    ……
    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着以前的事,钟卉很快就到厂门口。映入眼帘的“清荔国营棉纺厂”几个鎏金的大字。
    谁能想到几年后国棉厂因为资不抵债,不得不将这块地卖给地产商。紧接着一栋栋商品房拔地而起,当年的棉纺厂的痕迹很快褪得干干净净。
    上班时间,门口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不时有相熟的姐妹跟钟卉打招呼。
    从十八岁进厂到现在,钟卉已经在厂里干了十年了,前几年都是在细纱车间当挡车工。挡车工是全厂最脏最累的工种。生完禾禾后她身体吃不消,便找门路向厂领导申请转到质检部门当质检员。
    钟卉拎着饭盒进了质检部,熟悉的机油味混合着布料的霉味热哄哄地撞上来。
    脑海中沉睡的记忆瞬间被激活,钟卉并不觉得这气味难闻,反而觉得很亲切。
    同个班组的同事叶大姐一边递上交班日志,一边跟她抱怨。
    细纱车间的机器昨天又坏好几台,昨天后半夜都出不来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早班的同事下午两点就把所有活给干完了。
    质检部的一部分工作是检查细纱车间出品的棉纱,他们那边机器坏了,出不来东西,质检部自然也就没活可干了。
    现在细纱车间的机器都是70年代投入使用。说起来也用了二十多年了,机器大小毛病不断,最近两年坏得频率更高了。
    钟卉问道:“小铁匠呢?”
    小铁匠叫杨念远,是厂里技术级别最高的机修工,领着一个机修队,负责细纱车间所有机器的修理和维护。细纱车间所有女工机器坏了都得找他。
    叶大姐说道:“小铁匠手底下两个徒弟,上个月辞职了一个,这个月又辞职了一个。就剩小铁匠,哪里修得过来?”
    钟卉没说话了。国棉厂男职工占了10%不到,这年头稍微有点本事的,要么辞职下海,要么一边上班一边在外面搞点副业。
    早班的值班长正准备开班务会,便瞧见质检部的负责人刘工沉着一张脸进来了。
    刘工五十来岁,戴着瓶底厚的黑框眼镜,看上去很严肃,像中学数学老师。他是厂里的纺织专家,一直主抓质量这一块。
    刘工将笔记本往桌上一扔,粗声道:“待会中班所有人去整理库仓库。我们把那些废旧零头布料整理一下,看能不能卖出去!”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有人当即问道:“整理仓库不是仓管员的活吗?什么时候成了咱质检部的活了?”
    刘工也不好跟手下人说太多,只道:“那些废旧零头布料放在那儿也是浪费。不如整理出来,想办法卖出去,还能为厂里创点收。”
    一听说为厂里创点收,大家都来劲了,创收意味着奖金啊。只有钟卉看着刘工没说话。
    ……
    质检部十几人便在刘工的安排下,开始清理仓库。钟卉以前从来没到过厂里的仓库,这次跟着同事进来,简直吓一跳。
    原来仓库里积压了这么多产品!六七十年代的压下来的“府绸”、“泡泡纱”、“纱卡”和“人造棉”居然也堆在仓库里。
    更不要提她进厂后“大干快上”时期生产的产品,这也太浪费了吧?堆成山的各种布料当年可都是凭布票供应的紧缺货,怎么会积压仓库里这么多年?
    在工厂待了二十多年的刘工也说不清楚这里面的道理。不过这些堆积在仓库的布料大多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化纤布,的确良、腈纶、氯纶等,现在早已经不时兴了。
    一群人对着各种化纤布头子直摇头。
    “刘工,这里全是化纤布啊,卖不了几个钱。”
    “是啊,现在谁还穿化纤料子啊,天冷一点一脱衣服全是毕毕剥剥的静电。”
    “要是全棉的料子倒还好说。”
    “全棉的料子也有啊,就是少……”
    刘工叹了口气道:“想想办法吧,处理积压库存现在是厂里派下来的政治任务。”
    刚才厂领导班子开会,厂长宣布了一个消息,先前一直找厂里供货的织布厂和毛巾厂破产了。这两家厂还欠了厂里不少货款,厂长已经派人去讨债,能讨回多少还是个问题。织布厂和毛巾厂倒闭了,厂里棉纱品的销路就断了大半 ,技术员全部要派下去找新的销路。
    各个部门也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自救,会上厂长明确了厂里要组建“三产”,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废旧零头布料,整理出来,想办法卖出去。
    这活哪个部门都不想接,最后厂长扫了一圈,将组建“三产”的任务交给质检部了。刘工起初很不情愿,但其它生产部门任务更重,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钟卉戴着口罩,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废旧布头,脑中思绪翻腾——看来厂里出现资金困难了,不然怎么会想着把已经堆在仓库几十年的旧布匹拿出来卖钱呢?
    质检部的人原以为创收能发点奖金呢,一看这些堆成山的布料,瞬间没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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