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觉得她做得不够好,总觉得她是在那种家庭里长大,说不定已经学了一身的坏本领,沾染了一身的穷酸毛病。
    嫌她吃饭没有规矩、嫌她说话做事不够谨慎、嫌她不如梁又薇落落大方,聪明伶俐,不如她嘴甜乖巧,懂得宽慰人心。
    回到梁家以后,见到的第一面,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热络,也没有伍爷爷说得那样,热泪盈眶。
    梁老爷子端坐主位,一家人分居左右,气氛严肃地像是庭审现场,而她则是被带上来等待宣判的囚犯。
    那种鄙夷的、略带不满的审视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梁时熠年纪小,又被宠得无法无天,所以最不会隐瞒自己的真实情绪。
    他毫不客气地讥笑出声:“伍爷爷,您这是打从哪个贫民窟捡回来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臭乞丐?瞧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干净的,穿成这样进门,是嫌自己不够晦气吗?还有,这鞋子都成什么样了还带着进门,你的脚洗干净了吗?弄脏了我姐姐特地从波斯带回来的手工地毯,你赔得起吗?”
    那个时候养母去世,她刚刚给养母办完丧礼,身上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更换。
    提着的鞋子,虽然旧了点,却是她最干净的一双鞋子,她平常根本不舍得穿。
    进门的时候,伍爷爷先行一步去通报,梁家的其他佣人交头接耳地打量着她,眼里藏着轻蔑地嘲讽。
    她出声询问,也没有人理会她。
    来到梁家,她仿佛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全新世界,在这个世界,她是不受欢迎的。
    坐在主位的老人沉着脸呵斥了一声,“小时,你是不是皮痒了?成天胡闹,没规没矩的,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的你。”
    他看似是在训斥梁时熠,实际上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蒋姒听得出来,那位老人对自己的不满。
    回来的路上,伍德州一直说她的外祖很想念她,说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虽然看起来唬人了点,实际上心肠很软,让她不要害怕。
    她听了一路,就以为对方真的是这样的人。
    可等她到了梁家,亲眼见到对方,才知道伍德州都是骗她的,他那样说,只是为了宽慰她,让她放下对他们的戒心。
    那位老人或许真的是想找回自己失散多年的外孙女,可……他想找回来的是那个刚刚走丢的外孙女,而不是她这个已经在鱼龙混杂的城中村,跟随着为非作恶的养父、懦弱无能的养母过了年十几年的外孙女。
    梁老爷子绷着脸,毫不客气地吼了句:“家里佣人都死光了吗?连鞋子都不知道拿来给孙小姐换上,要你们这群没眼色的废物有什么用?”
    听起来是在为了家里人怠慢她发脾气,实际上他还是听进去了梁时熠的话,打从心眼里觉得她是脏东西,她的衣服是脏的,鞋子也是脏的,就连她的脚也是脏的。
    哪怕她是赤着脚站在地毯上,也会弄脏他们昂贵的地毯。
    好像她是什么携带病菌的传染源,浑身上下都是肮脏恶臭的。
    蒋姒穿着单薄的衣衫,赤着双脚站在地毯上,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嘲讽的笑意。
    从没有哪一刻,像那时候一样让她倍感羞辱。
    就好像摆在货架上的货物,被人挑三拣四,嫌东嫌西。
    哪怕曾经过着食不果腹的拮据日子,哪怕被追债的人堵在校门口,被过往的同学和老师看到她被追债的人泼了一桶油漆,都没有那一刻让她感到羞辱。
    梁家人的嫌恶是把钝刀子,钝缓地割开皮肉,因为刀刃不够锋利,不会一下切到底,只能慢慢地捱动,疼得不足以致命,却让人无法承受得住。
    刚回到梁家,她不可以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梁家人担心她会丢他们的脸面。
    梁老爷子还特地给她请了家教和礼仪老师,因为她出现在私立高中,和梁又薇同进同出,难免会受到其他学生的关注。
    同样都是出身高贵的大家千金、富家少爷,如果忽然混进去一只丑小鸭,还是什么都不懂,从头到脚没有可取之处的灰扑扑的鸭子,势必会引起旁人重视。
    到时候,她丢的就不止是自己的脸,而是梁家的脸面。
    她吃饭要有规矩,不能贪快,得细嚼慢咽,碗筷不能有碰撞的声音,吃只能嗤三分饱,吃太多会惹人笑话。
    繁复的西式用餐礼仪,被一遍遍灌进脑子里。
    走路得有规矩,挺直腰背,抬头挺胸,就连笑容都有弧度标准。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活在新世纪,她还以为时光倒退回到了几百年前,衣食住行处处都是规矩,繁文缛节规矩良多,一不小心就可能犯了旁人忌讳。
    除此以外,她还得学习很多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也是京城的小姐少爷们用来打发时间的社交手段。
    蒋姒学得很认真,她并不是个自怨自艾,会怨天尤人的人。
    她知道每个地方、不同的阶层,交流的方式,生活的态度,都不一样。
    她可以努力地去学,努力让自己融入到这个环境里。
    可现实是无论她做得多好、学得多认真,这对梁家人来说都是远远不够的。
    梁老爷子对她总是不满意的,言语里总是会提及她的养父母,责怪他们没有教养好她,责怪她们将她养成了如今这副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懦弱模样。
    她从未和梁老爷子起过正面冲突。
    唯一的一次,是梁又薇打伤了团子,她情绪不受控,对梁又薇动了手。
    梁老爷子事后得知,大动肝火。
    他骂了梁又薇一顿,却没有什么实质性地惩罚,反过头来跟她说:“只是一只畜生而已,你要是真喜欢,明天让管家给你弄两只来养着,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姊妹动手呢?如果不是薇薇的保姆及时制止,你都快把她掐死了!”
    听起来是在安抚她,实则是在责怪她不该为了一只猫对梁又薇动手。
    因为伤了梁又薇,所以她罪该万死。
    梁老爷子紧锁着眉头,言语里对她的不满显而易见。
    蒋姒觉得很好笑。
    她是笑自己,当初不敢跟着伍德州回到梁家。
    “外祖,团子对你来说是只畜生不假,梁又薇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畜生?”
    “既然您觉得只是伤了一只畜生的命,无伤大雅,您又何必为了这只畜生,对我横加指责?”
    “畜生嘛,死了就死了”
    那大概是她回到梁家后那么久,第一次在梁老爷子面前将自己的真实情绪表露出来,第一次如此言辞尖锐地嘲讽梁家人。
    “放肆!我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梁老爷子怒声斥责,“真是没规矩、没教养,我就知道跟着你养父母那样的市井小民生活得太久了,劣根难除,劣性难消!”
    蒋姒只觉得他可笑。
    假仁假义,装模做样。
    装得仁德祥和,实则背地里早就糜烂不堪、千疮百孔。
    她看得太清楚了,梁家人越是讲究门面上的功夫,就越能证明他们私底下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这种名为“道德廉耻”的东西。
    用“规矩”框住她,用“教养”绑架她。
    堂而皇之地否定她的过去,肆无忌惮地羞辱她的自尊。
    ……
    “梁又薇,比起大多数人,你已经过得很幸福了,是你自己太贪婪,什么都想要,才会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了你。”
    梁又薇的生活,明明比所有人都过得好,
    她不愁吃穿,有疼爱她的父母。
    外祖虽然嘴上对她很严厉,可实际上对她宠爱有加,他的外孙女只有他可以教导,容不得旁人多半句嘴。
    实际上,她很羡慕梁又薇。
    羡慕她过得无忧无虑,无论做什么,都有人兜底。
    只是羡慕归羡慕,她也不会去强求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离开梁家的那一天,梁老爷子怒气冲冲地随手抄起一尊玉佛扔了过来,放出狠话,如果她走出去梁家的门,以后就不要再回去,他就当从来没有找回过她这个外孙女。
    玉佛重重砸在她脚边,顿时四分五裂。
    那尊玉佛,是她和谢妗妗去寺庙求来保平安的。
    东西碎了,她怔愣了几秒,最后头也没回地离开。
    离开梁家的那一刻,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京城的天地广阔无垠,何处为家?何处又不能是家?
    ……
    梁又薇忿忿不平:“究竟是我贪婪还是你得寸进尺?你一边享受着梁家带给你的好处,一边矢口否认,甚至倒打一耙,指责我们苛待你、对你不够好,蒋姒,做人也不能这么昧着良心吧?”
    “你这种人,也会有良心可言?”
    宁其臻听得直发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透着点森冷的寒意,“你这么讲良心的人,怎么从来没去看过那位被你害得全身瘫痪,至今还住在医院的人?”
    第57章 人心
    宁其臻的话无疑于是平地一声惊雷, 万幸咖啡厅内此刻没什么客人,这家店原本就是谢权注资的,倒不是盛京旗下的连锁产业这么离谱,纯粹是私人产业。
    鲜少有人知道这家咖啡店的幕后老板是谁, 店长知道老板今天要过来, 早就聪明地闭店谢客了, 店内员工也放了一天假,店长见他们有要事商讨, 极其自觉地躲到了休息室。
    梁又薇愣了很久, 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你…你怎么会……”
    不可能,这个秘密她藏得很好, 就连梁文清和外祖都不知道, 而且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宁其臻是从哪里知道的?
    “很惊讶?”宁其臻眸光淡淡,“你在想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宁家在港城的势力不小,旗下产业繁杂。
    梁又薇将人藏到了港城的疗养院, 凑巧地是那家疗养院是宁家早年收购的产业。
    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地查到入住病人的资料。
    查小侄女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时, 梁家人的资料他也不是没有调查过, 不过港城和上京相隔甚远,他在港城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了上京就难免水土不服。
    老话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上京有不少祖上就是显赫人家的世家大族, 而且极其排外, 圈子关系也纵横交错, 想贸然进入上京名流之列, 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此,他在调查梁家人的详细背景时,受到了不小的阻拦。
    好在,有谢权作保。
    宁其臻原本是不想小侄女嫁得这么早,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和小侄女好好相处,就得急匆匆地将人嫁出去,他这个当叔叔的心底多少有点不舒服。
    来上京之前,他也是存了点考察谢权的心思,倘若谢权不行,港城还有不少优秀的世家公子,他就不信他宁其臻的侄女,还怕日后会找不到合适的如意郎君。
    不过他的种种疑虑和担忧,在见到谢权的那一刻,就被打消得七七八八了。
    谢家在上京根深蒂固,越是这种根基深的世家大族,家族内部就越是混乱,谢权年纪轻轻就已经能掌管偌大的谢家,可见他个人能力足够出众,否则以他这样年轻的阅历,很容易被老人压制着出不了头。
    宁其臻到上京来,因着和谢家的这层关系在,上京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名流世家也纷纷抛出了橄榄枝,大开方便之门。
    宁家不像梁家,宁其臻从没想过要利用小侄女的婚事来换取利益,宁家不缺钱,港城百分之八十的产业支柱皆来源于宁家,何况港城是最佳的贸易港口,早年间就已经彻底打通了海外贸易的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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