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裴见瑾凝视她手中枫叶,舒沅动作一顿,又轻轻地将叶片放到他的手心。
    裴见瑾眉心微皱,看着手心的枫叶,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林间千万红叶,唯独这一片不小心落在他的衣袖上,被她这一拿一放,好似在眨眼间就化作极罕见的珍宝。
    溪水轻浅,若无遮挡,两边的景象都看得分明。
    梅晏之等人缓步行来,早有人注意到了舒沅。
    但好一阵都没人主动提起。
    方苓早对舒沅生出不满,惹不起则尽量避开。往年舒沅从不在这时节出府赏枫,方苓哪能料到在这儿能遇上她,心头火苗燃得噼啪响。
    可越是不喜欢,越是不自觉地注意她那方的动静。
    周淑尤第一眼就看到了舒沅。
    周淑尤对裴见瑾记忆颇深,虽是个侧脸也辨认了出来。认出他后,周淑尤神色微动,舒沅对这人未免太用心了。
    方才这一行人边走边聊,不知何时竟都安静下来,几乎个个都往舒沅那方看去。
    这些人以周淑尤和梅晏之为首,他们二人不说话,其余几个面面相觑也就闭上了嘴。
    气氛霎时微妙起来。
    周淑尤与梅晏之相识得晚,但过去的事,该知道的都知道。
    梅晏之家世普通,虽走了些捷径,他自身的才学和人品都好,是个值得往来的人物。
    周淑尤侧眸往梅晏之脸上扫去。只见梅晏之半垂着眼,不冷不热,好似对舒沅的出现没什么反应。
    梅晏之早年受过舒沅照拂,早些年的情分,哪会那么容易淡下来。按他的性子,本不该如此。
    周淑尤收回目光,在心中品了品,觉得很有意思。
    方苓吃过几次教训,这次学聪明了,没敢主动出声。还是梅晏之旁边一人先行谈起:“舒沅旁边那个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另一人摇摇头:“看着眼熟。我也不认识。”
    此话一出,气氛愈发诡异。
    方苓诧异地抬眸,有一瞬险些维持不住脸色。怎么有人比她还莽撞的。
    裴见瑾和梅晏之有几分像,远远看去当然觉得眼熟了。
    众人此时聊起,梅晏之才毫不遮掩地看过去。
    方苓难得生出些好心,出声化解尴尬:“那是安国公府的庶子,叫裴见瑾。你们没见过,当然不认得。”
    其实也就他们二人不认得。
    梅晏之没见过裴见瑾,却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舒沅帮裴见瑾拿开落叶,之后两人的一举一动,梅晏之都尽收眼底。
    舒沅很好。对每一个人都好,而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裴见瑾,如今分得了她八九分的偏爱。
    阳光炽盛,溢着暖意。时明时晦的光影洒照周身,舒沅眉目惬意,笑容温软,看起来很自在快活。
    梅晏之眸底有一瞬黯淡。
    梅晏之是凭着长相得到了太后关注。天家恩宠之下,他和家族都得了从前不敢奢望的好处。
    荣宠忽至,暗地里的流言也不绝于耳,说他们梅家不过是一时的威风。梅晏之有过艰苦的日子,知道自己唯一的路,便是乘着这股东风,一路往前走,走到他力竭时才能有片刻喘息。
    梅晏之按着这条路径向前,从前奢求的都渐渐到了眼前,不再触不可及。
    但他此时看向舒沅,心底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他从前也得过她的关照,知道舒沅心里装着一人时,那人会是何感受。
    梅晏之有片刻失神。
    他分明知道,依靠皮囊博得注意不是长久之途。面对此情此景,梅晏之仍会羡慕坐于舒沅身侧的那个人。
    梅晏之暗自轻叹。或许等他功成名就之日,便能堂堂正正与她来往了罢。
    旁边两位公子听了方苓解答,恍然大悟。舒沅颇受关注,在她身边日子长了,哪怕是无名小卒,大家也都能有个印象。
    有一人笑了笑:“原来是他。舒沅眼光好,以前和她同吃同住的那个常念,听说是有大造化了。不知这人来日又如何。”
    方苓抿了抿唇,这话头不是由她起的,方苓的胆子又大了起来,随口道:“看样子是不错,比寻常学子要强一些。指不定往后科考高中,那她这些耗费的心思就不白花了。其他用心提拔寒门学子的公子小姐,可没有她这般好的运气。”
    京城这些王公贵族,祖上赫赫有名,立下汗马功劳,可往后数几代,聪颖早慧的儿孙便少了,只要他们不做辱没门楣的事,便已算很好。
    这些不干正事的公子哥,其他的不会,交友玩乐是一把好手,总能在进京备考的学子中挑几个看得顺眼的,心情一好久掏出银子资助。
    若帮扶的这人有了好的前程,散财的纨绔公子便又为家族结了个善缘,拓宽了人脉。对方若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大多会在外散播一下这些官宦人家做的好事。
    若选中的这人不是做官的料子,出钱的人家也落了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方苓这话颇值得玩味。细究下来,饱含深意。
    一是定远侯府家大业大,出些钱财照拂一二很是轻松。二是舒沅有这般好的运气,大约在与这些处境艰难之人交往前,便摸清了他们的处境,那些前途不甚明朗的,舒沅大约看也不看。
    梅晏之旁边的小公子没听出她的意思,只道:“舒沅认识这两人,也没比你早几天。若你觉得他们值得往来,怎么没有与之走动?不过,你现在前去结交,大概也不迟。”
    作者有话说:
    周末外出办事,是放了存稿。周一有点没缓过来,来晚了一点。
    第51章
    ◎怎么能补偿他呢。◎
    赵逸和裴见瑾起冲突那日,方苓对舒沅心有不满,帮着赵逸说了两句话。
    她那时不明事况,虽说无知者无罪,但那裴见瑾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她现在哪还敢凑上去。
    方苓撇了撇嘴,别开眼没接话。
    梅晏之皱了皱眉,而后启唇道:“那年常念初到京城,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司国情形不明,等圣上谴人查明已是几月后。至于那位裴公子,最初的境况恐怕也不大好。这样的处境,有如今的际遇,怎能单单用运气好来概括?”
    方苓讪讪地笑了下。
    这几人顺路,又同行片刻便分散开。
    梅晏之到溪畔看人对弈,等他们收了棋子,抬头一看,发现舒沅一人坐在树下。先前陪着她的人都不见踪影。
    梅晏之唇线绷直,终是向她走去。
    舒沅懒散地坐在椅中。微风轻抚树梢,枫叶便下雨一般掉落下来,落得她满怀都是。
    她低下头,慢慢地将叶片拿开。
    这枫叶取之不尽,裴见瑾方才看它,兴许不是想要。她还傻傻地放到他手里去。
    舒沅叹了口气。
    在外饮茶喝水不便,舒沅又坐在树下,没叫人摆出杯盏,用的是一个圆肩鼓腹的系带壶,口渴了便拿起来喝一点。
    正想看看裴见瑾他们都去了何处,还没抬头,余光便瞥见向她走来的梅晏之。
    舒沅和沈彻楚宜玩得来,一大缘由便是他们二人总有数不清的东西要与她分享。舒沅又格外捧场,喜欢知道这些她没见过的新鲜事。
    而梅晏之与他们不同。
    舒沅和他的相处多在七八年前,那时两人都还小,她又需要照顾。他们独处时,便是梅晏之冷着小脸,正襟危坐。而舒沅这边有两人仔细看护,温声嘱咐叮咛。
    那时候两人都不是能活泼玩闹的。闲谈亦是局限于深宫相伴的琐碎上面,舒沅对他的了解实在不深。
    有宫婢引着他们说话,会夸一夸梅晏之在学塾中出众的表现。
    舒沅那一年除了识几个大字,从府中叔叔伯伯那里听了一箩筐边关趣事之外,经书典籍全都不懂,便只能瞪圆了眼睛,听得入神,然后再夸他两句。
    小孩子都是有样学样的。舒沅听到最多的夸奖,就是喝药很乖,施针不哭不闹,还有就是长得可爱,十分招人喜欢。
    舒沅便夸他。梅哥哥很乖,每次都能静下来和她待在一起,还有长得很好看。
    笨拙的小姑娘那时候就知道,夸人这事除了一腔心意,也须得多读点书,不然只能夸一些让人耳朵听得起茧的词。
    舒沅后来才想明白,她那时候真的很笨。
    梅晏之不是乖,是拘谨。也不是能静下来,是被皇家威仪吓到了。至于长得很好看,确实为他带来了好处,但同时也因此有些心烦。
    最后这点心烦,不是梅晏之告诉她的,也没有其他人跟她提过。舒沅是有一天忽然明白的。
    那时梅晏之可能十三岁上下,懂事又隐忍。
    舒沅在某日得了楚宜的馈赠,拿到好多点心和果脯,她一个人吃不下,便按着梅晏之的口味分了一半。
    准备带去跟梅晏之分享时,又想起楚宜提起那家铺子卖一种梅晏之喜欢的吃食,在外面很难寻到,舒沅又跑去买好,然后兴冲冲地拿去给他。
    梅晏之大受感动,温声道谢。
    舒沅看他喜欢,便也跟着高兴。
    但片刻后,梅晏之忽然抬眸看她,脸上的神色有些许黯淡,低声说了句:“你不用对我这样好。”
    幼年的舒沅十分不解,疑惑道:“我没有做什么。梅哥哥你怎么了?”
    梅晏之后面又将那一瞬失落遮掩过去。舒沅那时不明白,稀里糊涂就被引走了注意。
    现在回想起来,梅晏之好像觉得他得到的这些,都不是该给他的。梅晏之兴许觉得,她做那些事,似乎是在透过他补偿三皇子。
    舒沅想明白了。但还是不理解。
    梅晏之就是梅晏之。她那时只是像对待其他的哥哥姐姐一样与他相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而且,善待梅晏之又怎么能补偿裴见瑾呢。世间从来没有能在一人身上补偿另一人的事。
    舒沅抬头看向他。
    她第一眼看到裴见瑾时,也觉得他们二人有些相似。但数日相处下来,再看梅晏之这张脸,和裴见瑾就不大像了。
    不过梅晏之被召入宫中那年,似乎不到十岁,和其他几位皇子有些神似,偏偏眼型又肖似皇后。太后见到他,能稍缓心中愁苦。
    数年过去,梅晏之面容长开,那份同皇家子孙的神似也就淡了。
    梅晏之不笑时也如春风拂面。而裴见瑾就算笑起来,舒沅也有些胆战心惊。
    随着梅晏之越走越近,舒沅忍不住向四周张望,没看到裴见瑾的踪影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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