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街道上来往行人中仍是格外打眼。肌肤皎白,乌发如云,唇边总带着甜甜的笑意,从旁边经过的人都会注意到她。
    若那几个前来查探他处境的暗探还未离去,将她认了出来……
    他这样的人,从来都只会给旁人带来灾厄。
    拢在袖中的手缓缓合拢,裴见瑾薄唇轻启,分外冷淡:“什么样的彩灯,还需要你亲自来取。”
    此话一出,舒沅笑意淡去,又大又亮的乌眸黯了黯。
    裴见瑾罕见地弯了弯唇,语声却冷若寒霜:“你也不必亲自前来。林娘子精心装点庭院,你只需多看上一眼,她便会立即派人订好灯盏送到案前。”
    舒沅掐了掐掌心,才没让委屈的眼泪滚落下来,抬起头看他:“那个珠灯,我觉得你会喜欢……”
    裴见瑾接下来出口的话更是无情。
    他别开眼,看向那燃烧殆尽的一列彩灯,灯火映照在他侧脸上,半明半昧,轮廓分明。
    “那我更受不得这份好意。所幸那灯油没烫在你身上。若伤到你,我身无长物,又与定远侯府没有交情,如何担得起?”
    泪水一涌而上,舒沅眨眨眼忍回去,听见他这句,忽然想起他方才挡在她身前。她被他挡在身后,一路出来都热得难受,险些受伤,裴见瑾在前面开路,那更是不好。
    舒沅靠上前去,拉着他衣袖查看,全然忘了委屈:“烫伤了吗,让我看看。”
    靛青色袖口上,蹭上炭黑的脏痕,烛油顺着手臂往下淌,上端已然凝固,末端仍缓慢往下流去。
    他的手也脏了。
    舒沅眼圈红红的,掏出怀里干净的锦帕,喉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疼不疼啊。我……抱歉。”
    洁白的锦帕只简单擦了两下,便染得红黑相间。她云白的袖口也蹭上脏污。
    舒沅的手小小的,力气也小。纵忍着泪,还是有泪珠啪嗒掉下来,打在他袖上。
    裴见瑾轻轻一动,便将手抽了出来。
    舒沅将用过的锦帕叠起来攥在手心里,又笑了笑:“没伤到就好。”
    裴见瑾控制自己不去看她。
    “你想要的木雕,我会做好叫人送去。”
    听到他这样说,她原本会开心的,但眼下不知怎么,舒沅心里空落落的,咬了咬下唇,攥着锦帕的手越发用力,指节泛白。
    她开口时几乎要哭出来:“那,我还能去找你吗?”
    裴见瑾眉眼低垂,又是那副温驯模样,和缓道:“自然可以。你想去任何地方,都会有人为你引路。裴家二房庶子,如何能推拒你的垂怜。”
    舒沅感觉心口又酸又痛,两刻前的满心欢喜化为苦涩。
    她立在原地,怔然看他离去。
    第15章
    ◎不要让他不开心。◎
    灯架那边火势渐收,灭火的众人还在清理,一片嘈杂喧腾。春桃不知不觉间走到身侧,舒沅也没察觉。
    春桃拿出巾帕给她擦手,轻声柔语:“姑娘被吓到了?”
    舒沅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春桃又说:“那盏珠灯好好的,没被烧毁。容娘子这会儿清醒不少,在那边等着呢。”
    舒沅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找到。灯还是要做的。
    容娘子醒了神,满脸羞红地致歉,末了又道:“做这灯有什么要求,姑娘尽管提,我必会尽心。”
    一行人回到店中,学徒轻手轻脚地奉茶过来。
    容娘子手上提着那盏幸存的珠灯,略略抬起,指给舒沅看:“京城里订下琉璃珠灯的人家,都是提前画了图样,要数盏相连,繁复华美的那一类。这个是我某日里做来玩玩的,到现在一个也没卖出去。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舒沅脑子钝钝的,想了片刻也记不清梦中珠灯具体模样,手上揉着小灯笼垂下来的珠链。
    随口道:“添些简素的花纹,其余的,容娘子看着来就好。”
    容娘子的小徒提笔记下。春桃随他过去,摸出荷包付了定钱。
    舒沅心头窒闷,低垂着头。容娘子邀她去后院看灯,她也失了兴致,略坐了会儿便回了别庄。
    沐浴后,春桃在熏笼前给她梳发。舒沅始终不说话。
    春桃煞是心疼,像小时候那般,在她脸上轻柔地抚了抚。
    舒沅抬头冲她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些困了。”
    春桃心软得不行,拣着好事说给她听:“山路上的士兵一刻不停地清理,说不定,明日就通了。”
    舒沅怔忪一瞬,往窗牖看去,半分月光也无,叹了口气:“容娘子说后两日恐会有雨。”
    她们离开时,容娘子正吩咐仆役收拾庭院,将未干的灯笼拣进屋中。
    下雨的日子,山上不再滚落石块便是万幸,衙役踩在泥泞中做事,大概不会像预想的那般快。
    春桃呀了一声:“再多待两天。那山上的野兔都要被吃干净了。”
    墨台闲聊时谈起,留下的公子翻过山头四处找鹿,半道上捅了许多兔子窝,还打了头野猪。
    在山野里住着,荤菜是不愁的。
    虽不像前一日从街头逛到街尾,舒沅坐在案前,没翻上几页就倦了,将书册合拢放好,躺到榻上去。
    春桃熄灯前,到跟前看了看。
    舒沅睡颜恬静。春桃倾身过去,掖了掖被子,悄然走出。
    片刻后,帷幔后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响动。
    舒沅睁开眼,怅然一叹。困乏是真的,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
    山脚点缀的零星屋舍点起盏盏明灯,光火连作一片。这些出游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又无尊长管束,近几日过得格外自在。
    村里的农妇被塞了银两,踩着稀泥走到邻居家里,宰了五只鸭两只鹅,将肉装在竹篓,待会儿背回去。
    想到贵人们近日荤食过多,又多要了两把青菜。村妇家中养的大黑狗跟在她脚边,一路将她送到门前,又跑回去。
    待饭食做好,农妇还没喊人,就有丫鬟跑到跟前搭手,农妇识得她,正是最挂心餐饭的楚宜小姐身边的丫鬟兰桂,便笑吟吟地多分了些肉。
    待盛好汤,兰桂端着托盘回到自家小姐落脚的院中。正好遇上隔壁周家小姐的大丫鬟。
    兰桂还没说什么,迎面遇见这人便往她盘中扫了眼,故作惊讶道:“楚小姐真是好胃口。”
    兰桂抿紧了唇,挺直脊背,看也不看她,快步从那人身旁走过。
    回房后也用不着叫人,楚宜自己就抱着手炉哆哆嗦嗦坐过来,美滋滋地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息:“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夜间太冷了。”
    厨上的婶婶做饭很好吃,楚宜又吃下小半碗面条才停住。
    楚宜抬眸时发觉兰桂脸色不佳,笑嘻嘻地问她:“又遇见周淑尤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丫鬟啦?”
    兰桂哼了声:“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周淑尤出身甚好,从前和母亲长居青州,一年前才回京,已经有了才貌双全的好名声。
    前几天日头好,楚宜也跟着往山上跑,玩得痛快,天快黑了才下山来,周淑尤等人不好动,只在屋中待着,因而楚宜和周淑尤没说过几句话。
    但短短几日下来,也知道这位周家小姐极重规矩。楚宜和她聊不来,也不在意,话一说完便就放下了。
    另一边,厨房陆续端出汤汤水水,送到公子们围坐叙话的庭院中。
    十来岁的少年聚在一起,虽未明言,座次都是有讲究的。沈彻不知跑哪去了,眼下众人簇拥着越家公子落座。
    先前有人提起裴见瑾,裴衍听得不痛快,脸色不大好,找了个借口退了出来。
    裴家五公子裴凛不放心,跟在他后面。
    到了住处,裴衍顿住脚步,转身看着后面跟来的五弟,挑眉冷哼:“跟着我做什么?”
    裴凛心知他忿忿不平,但不敢直说,讷讷道:“三哥你多饮了酒,我怕你看不清路。”
    裴衍道:“我到了。你走吧。”
    裴凛称是,转身走了。
    庭中再无旁人,裴衍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走进屋中就将茶盏扫落在地。
    若不是回不去,裴衍恨不得现在就叫人赶到别庄上,再给裴见瑾些颜色看看。
    最近连日阴雨,他那间破屋住着,想来也不会有多舒服。想到这儿,裴衍的心情好了起来。
    .
    舒沅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次日起身时精神饱满,浑身舒畅。
    用完早膳,春桃伺候她净手,笑吟吟地道:“昨夜点了安神香。”
    原来是这样。
    窗牖微开,天际乌云密布,案前多燃了一盏小灯。不需外出,搁置多日的书册又被拿起。
    舒沅安安静静待在书房,心无旁骛,到了晚膳时竟也差不多将书翻过一遍。
    裴见瑾那边没什么消息传来。顾大夫隔上几日才去施针,顾大夫今日也没什么能与她说的。
    舒沅发觉,若是她不凑过去,裴见瑾那边真是半分消息都没有。
    只有林娘子谴人来回话,方英受过杖责,已经被逐了出去。
    再推开窗往外看去,苍穹暗色愈浓,但始终没有落雨。浓云积聚翻涌,无疑在酝酿着态势惊人的暴雨,令人心中惴惴。
    每回降雪落雨,舒沅都会推开小小的窗缝,盼着有人冒着雨雪过来看她。
    他们平常也会过来。但这时候爹娘还有哥哥身上都很冷,她就可以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递过去。
    她总是需要别人照顾。只有在这时候,她感觉自己也能照顾他们。
    后来身子养好些了,她也还是很喜欢有雨有雪的日子。
    但今日风雨欲来,舒沅心上却生不出欣喜。
    裴见瑾与钱伯有两分交情,他的小屋应当不会漏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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