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售花灯的集市更近一点。天色暗些才是看灯的好时候,便定下先去趟驿站。
    行至半途,忽而见得雕凿涂饰精致的牌楼,往上一望,秋叶成堆的石阶通往林木掩映的山顶。这该是到了村镇附近。
    两刻后,马车在驿站前停驻。门前小吏眼风一扫,便从车壁上繁复精细的雕饰掂量出来人的贵重身份,忙不迭地跑到跟前来接待。
    舒沅从马车上下来,还没问话,就听得堂中正在用饭的几人豪爽地拍了碎银到桌上,嗓音甚是粗犷响亮:“你们这一盘肉给的忒少了。去,买四五斤肉来,切上给兄弟们下酒!”
    舒沅已有许久不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不禁弯了弯唇。
    幼时父亲带她去营中,叔叔伯伯都怕吓着她,皆是轻声细语,待她出了营帐才恢复惯常说话的模样。
    迈进屋中。西窗下有一劲装男子正在用饭,身形魁梧,却长了副书生的面貌,享用饭食的姿态与另一桌人截然不同。
    那桌有人瞧见了,朗声道:“将军这样怎么吃得饱?我叫人再下碗面来,多盖半斤肉。”
    这话说完,坐他旁边的人就一掌拍在他背上,笑骂:“得了吧。当谁都像你?洗个澡都能在水里睡一觉,错过了午膳。你两顿合成一顿,牛都没你能吃。”
    舒沅在他们的说话声中走到窗边上,掀开帷帽,喊了声“杨叔”。
    另一桌那几个说话声震耳欲聋,杨启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舒沅叫了这么一声,杨启怔了怔,起身打量两眼,呀了一声,站起来闷了半晌才道:“阿沅都长这么大啦。”
    近两三年父亲鲜少回京,她与杨叔上回见面,至少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舒沅长睫微动,笑道:“我等杨叔来府里喝酒。婶婶说,阿迟如今什么都能吃了。下回你们也把她带来。”
    杨启离家时,女儿还不会叫爹,成日只知道吃奶睡觉。转眼间,都能满地跑了。杨启略有动容,面上流出些微喜色:“快了。”
    杨启心里大致有数,西疆战事眼看着就要平息,但他不敢保证,若期待落空,白白叫人失望。
    杨启想了下,将舒沅带出来另寻了间安静的茶楼,将定远侯的境况细细讲与她听。
    杨启在定远侯手下已有十来年,与定远侯府上下都熟稔。舒沅先前也有收到那边的信函,但都并非父亲亲自写来,只是简单交代两句,仅在关心她近况时才会多写两页。
    平常琐事由杨叔讲来,比传话的人少些拘束,舒沅听了,仿佛就在父母跟前听他们说这些话,不禁莞尔。
    与杨叔辞别后,时候还早,春桃放下车帷,回身说道:“这会儿过去,看灯还早了些。卖其他玩意儿的商贩应是在的。”
    回去走的还是来时那条路,过了那山下的牌楼,转弯走上另一个方向,不多时,马车外渐有人声,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林娘子说这里手艺人多,舒沅听了便罢,春桃却感觉这里头有来历,下车后便找了个卖梨的小摊,跟阿婆聊起来。
    春桃顺手将梨递给侍卫大哥,一道津津有味听起故事来。
    舒沅也支起耳朵细细去听。
    往前数七八年,这些店主都将铺子开在京城里,但有那么一年,有两家都走了火。竹篾纸张木料,全是能烧能燃的物什,火一燃起来,上百人合力才扑灭。
    官府派人来查,细究之下,两家竟都是学徒忘记熄灭灯火惹出的祸事。
    做灯笼木雕这类手艺,要拜个师父学上几年才熟稔,这些学徒吃住都在师父家里都是常事,难免就有一个两个不大仔细的藏在里头。
    这场火将周遭的邻里情谊烧没了。再加上,老有人说竹篾搭出来的走兽,成列成堆的灯笼看着渗人,这两家要搬走时也不好找到合心意的宅院,便干脆搬到租金低廉的京郊。
    这一搬出来,才知道还真搬对了。京城居大不易,便是店主有心想展示自家出的东西,在铺子里也施展不开。到了京郊就没了这个困扰,大大方方把做工精湛的物品全摆出来,客人也好品鉴挑选。
    因此,虽远了些,生意却没受到影响。再加上租金降下来,到年底一算,盈余比往年还多些。
    舒沅在想。现在待在别庄里,近是近了。他总觉得她是无人可找才去寻他的……
    精致繁复的小灯需要有灯架展示,她的好也需要适宜场合才能施展呀。
    春桃早看见路过的人都往街角的食摊走去,便问:“姑娘饿不饿?”
    先前在茶楼,舒沅光顾着听杨叔说话,摆上桌的茶点一块都没用,这会儿是有些饿了,便点点头。
    锅盖一掀,热腾腾的白雾远远飘出来,一锅煮馄饨,一锅下面,灶前的大婶闷头做事,丝毫不乱。
    斜对面那桌客人又要了盘小菜,闲谈起来。这桌人身着蓝衫,是书生打扮。
    “改日雇辆车一起入城吧,西边那书局关了得有大半年了,剩下的那家倒是开着。里面摆的那些,拿下来一看,连话本子都不是时兴的那几卷。更别提其他的。”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他们那儿还雇了个面上有疤的伙计,搬货挪箱是利落了,寻常书局都是文雅幽静,做事的人言辞有度,才好招徕客人。这家老板怕是要做赔本买卖。”
    “净操这些闲心。左右这处赁间铺子耗费不多,能亏到哪去。”
    日影西斜,再过上大半个时辰,裴见瑾便能吃上厨娘送去的烤鹿肉了。
    经这桌书生一打岔,舒沅忽而想起扣在裴见瑾桌上的那册书,心中一动。
    从小摊上离去,舒沅点了两个侍卫,令他们去那家书局走一趟。
    那家书斋就隔了一条街。在茶楼等候不久,去查探的护卫便回来了。
    二人去时,留了一人在外远远看着柜后的动静,另一人步入门中,装作要购书的模样走了圈,瞅准时机与整理书架的伙计聊了几句。
    除去店中伙计行止懒散,陈设老旧之外,没什么异常。
    镇上读书人不多。比起书斋,茶楼里说书的营生更为火热,舒沅待在包厢,时不时都能听到众人喝彩叫好。
    有志于科考的学子自然也不会随意购书,往名势更盛的书局去,不仅能置办齐全新出的典籍,运气好还能结交几个文人。
    如此想来,这家铺子没有发财的指望,店里规矩松散也就合乎情理了。
    楼下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舒沅仿佛半点没听到,凝神回想裴见瑾的说辞。
    那副面具是为了避人耳目,那他戴上之后是去买了那册书吗?
    依裴见瑾的性情,他不像会去买传奇集子打发闲暇时间的人。想来是借着购书的幌子,去见了什么人。
    而那次跟丢裴见瑾的,想来也不会是燕王豢养的精锐之士,多半是裴有继安排去监视他的。
    第11章
    ◎刻坏了我也要的!◎
    一番耽搁过后,天色渐晚,从茶楼下来,去往商贩聚集的邻街。
    林娘子所说果非虚言,高挑的货架上,诸种器物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
    舒沅私库中不缺宫中所赐珍玩异宝,但宫中物件自有讲究,她又多病,送至定远侯府手上的物什,总离不开一个福寿绵长的寓意。
    大多珍贵有余,趣味却比不过民间匠人的巧思妙作。
    此间货物销往各处,价格公道,除了大宗采买的行商和高门管事,也有不少百姓牵了孩子来闲逛。
    小孩大多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正合舒沅的喜好。
    于是,见到哪处聚了一堆孩童,她便也慢慢凑上前去,不知不觉间买下许多好看好玩的物品。
    跟在一群孩子身后,舒沅慢慢挪到下一家商铺门前。
    柜前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左右手挂满了东西,正比划着让老板给他指一指销路最好的货品。正是杨叔。
    舒沅还未出声,杨叔余光便瞥见她们一行人,而后和老板说了句话,顺着墙边走出来。
    舒沅手上还拿着上家老板娘送的草编小狗,一路走过来,她有些累,苍白的脸颊生出两团红晕。
    杨叔含笑走过来,他还看见了春桃怀里的一堆东西。舒沅不禁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小狗。
    方才几个稚童满目艳羡地从她旁边经过,这会儿被杨叔看见却觉得不好意思。
    杨叔从鱼贯而入的孩童中间穿过,舒沅看清他手上拎了巴掌大的小灯笼,分明和春桃手上的一模一样!
    阿迟才四岁。她居然和阿迟喜欢一样的东西!
    想到这个,舒沅脸色愈发红了,手上的力气便重了两分。
    低头再看时,小狗的尾巴已经扁了下去,一只腿也有些歪斜。
    舒沅看着摊在手心的小狗,粉唇紧抿,试探地捏了一捏,想让它恢复原状,但小狗还是歪歪扭扭,不像刚才那般气势昂扬。
    有些无措地看向春桃,春桃爱莫能助,轻轻摇头。
    杨叔走到跟前来,把草编小狗拿起来看了眼,出声安慰:“阿沅不急,杨叔来帮你治一治这个小狗。”
    舒沅一错不错地看着,不知杨叔动了哪处,两三下就把小狗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又稳稳当当搁到她手心里。
    舒沅也顾不上害羞了,喜出望外地道谢:“谢谢杨叔。”
    又瞥了眼杨叔拿着的小灯笼,觉得理应投桃报李,舒沅小脸红红地说:“我知道阿迟喜欢什么,杨叔跟我来。”羞赧尚存,但俨然已是个懂事贴心的模样。
    杨叔爽朗地笑笑:“那要麻烦阿沅了。”
    舒沅小声道:“不麻烦,我带杨叔过去。”
    杨叔特意从驿站过来给阿迟买这些东西,待他送回家中,阿迟见了不知有多欢喜。
    舒沅想到阿迟甜甜的笑脸,不自觉地重视起来,简直像被委以重任,带着杨叔东边走走西边看看,收获颇丰。
    一家一家逛过去,到街中时才看到零星几家铺子门户紧闭,路过的小孩眼馋地看了眼他们手中的东西,然后仰头说道:“姐姐想看灯吗?曹老板嫁女儿,他们都去吃酒了,明天才开门。”
    没看上花灯,舒沅略觉遗憾。
    最后与杨叔告别,登上马车时天际已完全黑透。
    舒沅困倦地趴在小案上,有春桃在耳边劝着,才没闷头睡过去。
    春桃捏着锦帕给她擦汗,哄道:“姑娘在车上这么一睡,明早着凉了,还怎么去找裴六公子?别急着睡,回去再好好歇息。”
    舒沅眼皮沉重地睁不开眼,听到这句话稍微振作了一下,坐起来揉揉眼睛。
    回到别院,舒沅先过问了烤鹿肉。屋内的丫鬟留意着这事,伶俐答道:“膳房的人来回话,说是送去了。”
    舒沅颔了颔首,打了个哈欠。
    困乏涌上来,胃口也小了,晚膳只简单用了两口。待到沐浴时,已经困得泪水涟涟。
    舒沅午后没有歇晌,又逛了太久,困得有些糊涂。
    从湢室出来,将头发弄干也要些时间,舒沅终于从混沌中明白过来,她这是累极了,明日怕是要多睡会儿,便低低切切吩咐春桃:“明早差人去和裴六哥哥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去找他。”
    话毕,挨上枕头便睡着了。粉白的脸颊贴在缎面织绣的花团上,煞是可爱,春桃满心柔软地多看了两眼,才轻步离去。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
    舒沅比平常晚起了一个多时辰,睡足过后,思绪分外清晰。小口喝粥的时候总算想起了另一件事。
    “泥石阻塞的那条路现下如何了,一夜过去,可有消息传来?”
    春桃摇摇头,回道:“墨台走后,便谴了数人前去帮忙。巨石挡在中央,遍地都是淤泥,还在想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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