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叩叩声回盪在他们桌边,林轩的眼眸平静无波,似乎在听见问句的瞬间有了些许波澜,最后他把手指收回来抵在下顎,歪着一边头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这样回答。
    孟睿蹙眉,林轩又说:「我是真不知道。对于筌佑来说我是他很重要的人,对我来说他也是我很重要的人,但是我说不清楚对他是怎么想。」
    林轩的眼睛闪过一瞬的迷茫,很快又恢復原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知里的那两个人一样又不一样,是同一人却又不是同一人。这种矛盾的确会不知所措──就像我。」
    孟睿听见最后几个字,愕然抬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看起来有些哀伤。
    「你看过陈筌佑写过的关于我们的部分故事,我说起来也比较方便,我是恐同没错,不过并不是天生的。我父亲是那个,他最后为了挽回以前的爱人拋弃了家庭,他背叛了我和母亲。」
    林轩的语气轻描淡写,似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与他完全无关。
    「我很尊敬他,把他当成我的信仰,但自从他背叛我们的那天起,我开始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轩的语气清清冷冷,今天并没有下雨,却能从话里听出一丝冷意。
    「他曾跟我说你以后就知道了,那时候还小,不明白他为何要找个不喜欢的女人结婚,为何要生下我。等到了以后,我真正明白之后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终究背叛了我们。」
    「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跟同性有肢体接触,比较友好的交谈也不行──甚至,我变得恐同。」
    孟睿看着他,莫名从这个与他不相熟的青年身上看出同病相怜的味道来。原先坚持的信念瓦解,一时之间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还患上了心病。
    「那你跟陈筌佑?」
    「喔,他啊。」林轩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微弯,连眉眼看上去都温柔不少:「那真是个意外。」
    服务生收餐盘的动作打断他们的谈话,等到人走了,孟睿问了一句:「你害怕吗?害怕自己给不了他任何东西,最后让他吊死在一棵树上,自己也没好过到哪。」
    「会啊。」他回答得乾脆,「我问过我自己很多次,他到底看上我什么,我长相没有他好看,成绩也没有他优秀,了不起就是家庭背景曲折了些能够让他当作题材参考,其他的不值一提。」
    这人对自己的见解也是绝了,神他妈不值一提。
    「不过我发现那些事都不值一提,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就算我在乎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林轩勾起唇,在帽沿底下的脸庞看来十分清秀,这个人或许对他自己的长相有些误解,撇除他的眼神跟语气,单凭外表来看是个温柔的人。
    「与其想那么多,不如想想自己能做什么去回报这份喜欢。」
    两人分别后他的脑袋里还是绕着这句话。他想要跟他们好好道别,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又重新认识了一次,虽然他霸占了别人的记忆,却从未辜负过他们的喜欢。
    孟睿回了家,发了讯息给白沫。
    『你有没有空,改天出来玩?』
    白沫回得很快,说明天就可以。
    孟睿把电脑打开,把完成的黑插传给陈筌佑后,开啟当时存在资料夹里的看板图,动手画了起来。
    隔天,他先开车去接白沫,然后载着她到孤儿院以前的旧址。
    「我当时就是在这里认识你的,你也是吗?」
    孤儿院还在营业,不过建筑物旧了,附近的墙面都有些斑驳,孟睿把车停在远处,他们隔着一段路看着屋里的情况,院长还是没变,就是脸上多了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跡,一手拉个一个小朋友,其他的则跟在她后面跑。
    白沫隔着窗户看过去,看着院长时她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思绪似乎回到很久以前,还没遇见孟睿之前。
    她没有直接回答孟睿的问题,只是道:「当时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手里就拿着一本素描本,浑身上下都散发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而且一看就知道跟我们不一样。孤儿院里的小孩都是从小就没有父母,只有你不是,你曾经拥有过家庭;但却又比我们更惨,拥有了之后又失去。」
    她浸染在过去的氛围里,思来想去总是那个连正眼都不愿意瞧她的小男孩,明明是这样一个难相处的人,她却总是忍不住想靠近。
    「我也不知道当时存什么心,我只是很想知道拥有过父母是什么感觉。生病的时候会带你去看病、你饿了会做饭给你吃、心情不好了会载你出去兜风,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
    她怀有其他目的,却不料最后会如此心系一人,将一颗心输得一败涂地。那并不是白沫的风格,她向来是有热闹就鑽、有麻烦就闪,及时行乐,让自己无时无刻都开开心心。
    没有父母已经很惨了,怎么能再让自己过得痛苦呢?
    「不是。」孟睿说着,「家庭并不是那么幸福的东西,我家里是书香门第,从小就被迫学习很多知识,什么古籍、诗书琴画,任何事都得懂。生活密密麻麻的,几乎要让人喘不过去。」
    白沫第一次听见这些,有些惊讶。孟睿看着她,嘴角微微翘着。
    「反而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是在这里。院长对我很好,孤儿院的人也很好,不会再有人逼我要学会什么,要比旁边的人优秀,而且──」
    「而且?」
    孟睿没说完,就是看着她微笑。
    而且,那里有你。
    「我一直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出现了?」
    他刚来的时候很快就接到白沫的电话,一开始以为自己没睡醒,后来发现比没睡醒还糟──他穿了。
    「因为你的家凭空就出现了,以前那里本来是个停车场的。」
    停车场?
    『对了,你们家附近那个停车场拆掉了?我刚刚跟榕榕找很久都没找到,最后绕去很远的地方停车。』
    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会来到这里,其实在很久之前就註定好了?」
    「可以这么说吧,只是具体来说也不知道是何时。」
    白沫收回目光,把身体靠在副驾驶座上,稍稍伸长了腿。
    「你跟陈榕榕究竟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也违反了时间法则。」
    白沫歛下眼眸:「在你消失之后,我遇到了教授,她同情我的遭遇,去办了领养手续。后来我开始在她的研究室里研究关于时空理论的东西,我想让孟睿回到我身边。」
    「你……教授没阻止你?」
    「她不知情,我是偷偷做的,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房子已经开始出现了,我跟她大吵一架,后来她也拿我没辙,只是我原本是想让他回来,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他就是。」
    所以他还真是莫名其妙被捲进来的。
    「会知道你来了,是因为手机出现了你的联络方式,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拨了,第一次被掛掉,我才确定你真的来了。」
    白沫猛然抬头,灵动的大眼对上他的,「我想神终于赐给我奇蹟,能让我再次与你相遇。」
    孟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好保持沉默。
    「其实我最近一直反覆做一个梦,好像梦到了我自己,却又好像不是。」
    「什么?」
    白沫摇摇头,说了一句算了,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而陈榕榕,她只是被我拖累而已。席寧仁的身体很不好,她本来就很担心他,有时候甚至照顾他到把自己累倒,我有点看不过去,才试探地问她如果有一种办法能够让他好起来,但是可能代价很大,你愿不愿意?」
    孟睿愕然:「所以她腿上的疤……」
    白沫頷首:「嗯,我原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听你说了之后才懂的,就是把席寧仁身上的伤转移一点到自己身上,所以她的身体大不如前。」
    孟睿叹了一口气:「你们真是疯了……」
    白沫笑了一声,没说话。
    可不是吗?
    执念深不见底,往往走火入魔。最恐怖的是,不论要付出最大的代价,都心甘情愿。
    他们离开了孤儿院,原本想要下去打声招呼,但孟睿不便出面,让白沫一个人去,若是院长问起孟睿,她也不好解释,索性作罢。
    时间还早,孟睿载着她去到孤儿院附近间晃,白沫下车后戴了一顶草帽,那顶草帽看起来有些旧了,上头有一个蝴蝶结,倒是很衬她今天穿的裙子。
    孟睿对这一区没什么印象,白沫大概也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很多东西都跟以前不同,小店大多都关门,换上新的店家,周围的房屋一间间翻新,除了记忆里的孤儿院还在之外,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他们去附近简单吃了午饭,白沫的习惯倒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的东西先吃,剩下的一个个慢慢吃掉,真的不喜欢的当没看到。他以前没去注意这些小细节,现在发现了还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小区附近有个海滩,他们吃饱喝足后就去那里走走,海边的风有点大,天气倒是不错,两个人打着赤脚在沙滩上跑,年龄瞬间减了十来岁,像两个幼稚的大孩子。
    「孟睿,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熟练,你很常干这种事吗?」
    「你没资格说我吧?这沙人怎么来的,你哪里来的铲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海风吹过,擦过她的发梢,帽子上的蝴蝶结晃啊晃的,就连裙摆也稍稍飘了起来。
    那一瞬间衝击了他的感官,他的脑中浮现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他心道原来如此,他以前想不起来这种似曾相似的感觉,直至今天才找到答案。或许他们曾经来过这个海滩,那时也有个女孩,戴着草帽穿着裙子,笑着的样子被画笔记录下来,停在最美的剎那,永垂不朽。
    一天过得很快,白沫回去得早,孟睿把车开回去后,又自己绕去了看板前,他端详起那幅画,这次的心态跟以往不同,看东西也能看出其他意思来。他没有待太久,觉得头昏脑胀的,最后还是慢慢走回家。
    他的头越来越晕,最后停在家里附近的医院前,这次没有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他躁动的心跳。他听见越来越大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孟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很平静,没有任何感觉。但那股心跳縈绕于耳,简直要刺穿耳膜。恍惚之间,他又听见有人在说话。
    『孟睿……孟睿──』
    『白沫、她……』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撞进家门。
    「我到底在干嘛?居然有这种事……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注意到?」
    『一个时空可能同时存在两个相同的人吗?』
    『虽然情况很少见,但曾经发生过。两个人会彼此对对方有感应,那种反应是种本能性的排斥,你应该听说过分身彼此不能见到面,所以一旦你们靠近了,身体就会想尽办法阻止你们,可能是某种意念,也可能是痛觉。』
    那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
    他知道『孟睿』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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