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西院传来响脆的拍打声。
    闵二公子极其难得的自己主动打开了房门,屋外阳光正好,斜照在西院里,几隻麻雀在砖瓦上蹦跳乐活,而阿玉正忙忙碌碌的拍着被褥,她支起了高架,披上白被褥,白单被在阳光照耀下,暖得透出飘渺光芒,随风飘摇。
    阿玉袖子撩到手臂上,露出纤细的双臂,见了闵二公子站在房门外,她立刻跑了过去,垂在双肩上的小辫子也跟着上上下下。
    闵二公子留意到院子墙角原本光秃秃一片,现下种上了小树苗,这一分神,阿玉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她的额头满是汗水。
    阿玉随手擦了擦汗,开口说道:「正想着要敲公子的房门呢,今天趁着阳光正好,奴婢就把偏房都被褥都洗了,不然都快长霉了,晚上睡着感觉噁心,感觉和霉同枕共眠了一样,公子屋里的被褥也许久未洗了吧?奴婢今日一起洗了晒了。公子放心,洗衣也是在奴婢技术范围内,保证洗得乾净的!若拿去洗衣房给翠薇洗,不只要收钱,还洗不乾净,翠薇最抠门了,同是丫头相煎何太急。」
    闵二公子嗯一声还未完全落下,阿玉便逕自进屋了,收拾了屋子里的被褥,见到床枕旁放着许多书册,有的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了,闵二公子注意到她的目光,这次却没有急着将书册给藏起。
    「崔婆给我的。」不等阿玉问,闵二公子说,藏在袖下的双手捏了捏。
    阿玉喔了一声,抱着被褥就出去了,彷彿对闵二公子有这些书册并不感兴趣。
    崔婆以前是大户人家,据说祖辈还有当到大学士的,但后来遭逢家难,女眷们多入了达官贵人府里当奴婢了,族子也多是奴僕,让人不胜唏嘘。
    阿玉过去灶房拿午饭时,被阿吟拉到角落说道:「你知道吗?五娘子屋里遭贼了。」
    阿玉惊讶道:「遭贼?丢了什么没有?是哪个不长眼的贼人敢进来闵府偷东西。怎么听着闵府都没什么动静呢?还是因为闵二公子的西院太远,听不见动静,不过想是贼人对西院也不会有兴趣,阿吟,你都不知道,西院实在太穷了,穷得我……」
    「说来也奇怪,金饰银饰什么也没丢,就丢了几棵刚新来桃花树苗。」阿吟冷笑一声,「你平常和夏荷不对付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回是夏荷没守好院子让贼人有机可趁,夏荷竟还辩说那偷苗的人是你。」
    阿玉心下一惊,眼皮跳了几下,试探的问:「五娘子怎么说?」
    「能怎么说,当然是不信的!夏荷非要嚷嚷去闵二公子的西院找被窃的桃花树苗,结果五娘子听了气急,就打了夏荷巴掌,说道:『阿玉没事偷桃花树苗去西院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把西院种成桃树林,摘果子给闵二那个怪物吃吗!』,夏荷被打了,也不敢再说是你偷的了。」
    阿吟绘声绘影地说着,颇具演戏天分,当时听闻夏荷诬赖阿玉被五娘子打了之后,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一旁的阿玉偷偷呼了口气,在阿吟看不见处偷偷按了按还是突突跳的眼皮,随口胡说八道:「五娘子慧眼识英雄。」
    灶房外传来哀号逃窜声,阿玉好奇探头一看,便见一人迎头撞上,双双哎哟一声,那人一身絳红色长袍松松垮垮披着肩上,竖着高高的翡翠玉冠,唇红齿白,眉眼像是藏着天上明月,他被撞疼了额头,却立刻爬起身,朝跌坐在地上的阿玉嘘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躲入灶房空的米缸里。
    这么大的一个人,自然是躲不进去,他捏着嗓子比手画脚,「快!快帮爷把盖子盖起来!来不及了!快!说你呢!臭呆子!」
    他便是府里的闵大公子。五官轮廓皆与闵二公子神似,却又比闵二公子多了份淘气与顽劣,相比之下,闵二公子更为出尘,不染俗世尘埃的空灵脱俗感。
    阿玉慢吞吞地站起身,才刚要将盖子盖好,拿着长棍的闵夫人已经追了进来,一棍就打在了阿玉正要盖盖子的手上,阿玉疼地一缩,闵大公子立刻从米缸跳起来,扯着嗓如杀猪般大喊:「行了!我的娘!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赌钱了!我发誓!真的!我发誓!」
    闵夫人哪肯听,长棍所到之处就是一片狼藉,灶房桌上所有盘碗全落了地上,摔成四分五裂。
    「又发誓!你都发多少誓了!有哪一次做到!赌坊的人都追到府前了!你还有理!咱们闵府都是被你败光的!」闵夫人一边打一边骂,但毕竟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她也没敢下重手,也只有打在桌上碗盘时才真的发狠,做做样子。
    闵大公子抱着头哎哟哎哟的鬼吼鬼叫,东跳西窜,依旧不知悔改辩道:「是他们联手坑的我!不然以我的手气,哪能一夜输一百万两!我的手气一向是顶顶好!」
    「顶顶好!好你个顶顶好!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逆子!」
    闵大公子与闵夫人在灶房闹了好一会儿,闵大公子趁隙又逃跑,闵夫人追了出去,这才结束了一场灶房的无妄之灾。
    灶房宛如被大砲打了一样,乱七八糟,体无完肤,就连装满米的米缸也被闵大公子踢破了个洞,撒了一地的米,看得让人心痛。更别说阿吟辛苦做好了各主子的午饭,也被闵夫人一棍打下全翻了。
    闵府家族人口偌大,这下子,阿吟得重作十几家院子的午饭,她苦着脸欲哭无泪,见阿玉被闵夫人打了的手又红又肿,关心问道:「你的手没事吧?」
    阿玉摀了摀,其实闵夫人打在了她手背的骨头上,疼得紧,但她还是说道:「没事。」
    「臭丫头,就知道嘴硬。」阿吟看着那棍子打下去自己都感觉疼,阿玉还骗她不疼,她没好气的从柜子里拿出金创药帮阿玉敷上。
    阿吟急急忙忙又重新做了个院子的午饭,因为赶时间,可不能让主子们饿肚子,统一做了相同菜色,就连闵二公子也终于不再是看起来难以下嚥的饭菜了,而是葱爆牛肉。
    阿玉怕阿吟反悔,看着阿吟将葱爆牛肉舀入闵二公子屋里的盘子里,她便急急的装入食篮里,一溜烟跑出灶房。
    当葱爆牛肉被送上闵二公子的桌子时,闵二公子凝视着葱爆牛肉,好半会儿没办法下口,他抬眸看阿玉,琥珀色的瞳孔沉静,听着阿玉欢天喜地介绍葱爆牛肉的来歷。
    「大公子一夜输掉了一百万两,夫人气得拿棍子追着打,那棍子这么大又这么粗,大公子就躲在空的米缸里,结果还是被夫人给发现了,他们两人就在灶房里闹起来,弄坏了好多东西,大公子一脚还踢了满的米缸,结果米都洒出来了。哎哟!奴婢当时应该告诉阿吟别浪费那些米,洗洗给奴婢的,失策了!」
    阿玉懊恼的敲自己脑袋,看闵二公子还是没动筷,她叨叨唸唸这么多,也还没说到葱爆牛肉哪儿来的,于是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原先做好的晚饭全都打翻了,阿吟只得又重新做,赶着饭点,所以这次都是葱爆牛肉!公子放心吃,奴婢绝对没有偷鸡摸狗。」她拍胸脯保证。
    闵二公子终于动筷,吃了一口,喉结滚动,他顿了顿,问道:「你的晚饭呢?」
    阿玉不明白闵二公子为何要问她晚饭,莫不是吃不饱,想让她分着他?她老实地从怀中拿出硬大饼,「硬大饼虽然也摔在地上了,不过不担心,拍拍灰也能继续吃,公子若是想吃,奴婢便分公子一半,奴婢最近立志瘦成京城最流行的柳燕腰。」
    她说完,掰了一半硬大饼递给闵二公子,谁知闵二公子竟是夹了牛肉放在了硬大饼上,「吃吧。」他扭头继续吃着饭。
    阿玉愣了愣,直到那牛肉的鲜汁渗入大饼里,发出引人垂涎的香味,她想说些什么,但闵二公子单手举止缓慢的吃着饭,一缕柳条般的发丝落在他白皙的耳廓,像是白宣纸上一笔画过的墨字,她喉咙一紧,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拜託你帮忙一件事。」
    阿玉回神,胡乱将有牛肉的硬大饼塞入嘴巴里,也不知道嚼出什么味来,「什么事?」
    「想请你去趟书坊买这些书。」闵二公子拿出一张纸,上头写着一些字,似乎是书名,旁边还附上了一钱袋。
    阿玉小脸垮了下来,彆扭说道:「公子,奴婢什么事都会一点儿,就连识字也只会一点儿,奴婢没读过书,认字认得不多,怕是去书坊也找不着公子要的。」她转了转灵动的眼珠子,「要不公子自己去买吧?京城的书坊,奴婢还是知道的,东十三街的街角就有一间,经常半价优惠,好多文人墨客都喜欢去那里,奴婢可以带公子去。」
    闵二公子不只没出过闵宅,更是西院都没出过,他用右手覆盖在袖下发抖的左手,垂下头,低声说:「我觉得不妥。」
    那些来西院当值过的丫头们的恐惧嫌恶目光犹如歷歷在目,即便此刻窗外只有蛙鸣蝉声,他却还是能听见那些声音,大喊着他是怪物,即便奔跑,也跑不到躲藏处。
    闵二公子按住颤抖的左手都被阿玉看在眼里,她撇撇嘴,又再心里暗道,看看!都是闵二公子是怪物,有哪个怪物会害怕光芒而不敢走出院子。在她看来,一夜输了一百万两还踢破米缸的闵大公子更像怪物。
    她灵光一闪,兴奋说:「有了!公子!你与大公子为同胞,外貌也几无异,不会有人认出来的。再说,大公子挨了闵夫人一顿打,这会儿肯定在闭门思过,不会出来的。」
    虽为同胞,境遇却是大不同,被爱浇灌长大的闵大公子被宠得无法无天,恶劣至极,被人遗忘在西院的闵二公子却连门都不敢出,让人格外唏嘘。
    闵二公子抬起头,他还是抖着左手,却不说一句话,彷彿只有沉默是他最后保有的自制。
    「公子放心,奴婢会保护你的!」阿玉却笑了,笑得跟春花开了似的。
    西院那池乾涸许久的池水,在阿玉将死鱼捞起之后,又注入了新的池水,正缓慢的,缓慢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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