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熟悉的地界,却不能称之为家。
    关凯踩着皮鞋快步上了楼,步伐间透着焦急。
    关飞说关越来了本家,可他推开门才知自己太过心急鲁莽。
    关越出狱后自己谋生,没有再回关家的意思。那这些姓关的人高兴还来不及,定要把这个有污点的孙辈推得远远的,哪里会轻易再把他带到这来。
    他面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不能发火,因为他的身后,爷爷端坐在那里。
    关笠头发已然全白,身着一件墨色唐装。右面的袖管空空荡荡,是早年打仗时遇袭截断了手臂。
    这位早些年仅坐在餐桌上就能不怒自威、镇住一家人的老人已值耄耋之年,现今连人都认不清楚了。
    “我是小凯,爷爷!”
    关凯把脸贴近老人的耳朵,大声地喊出来。
    关笠只是点头:“哎,哎。”却不知听见没有,认出没有。
    关飞打开里屋的门,带着冷漠厌恶的腔调。
    “行了,让爷爷休息会儿。”
    关凯拢了拢老人身上披着的外褂,随关飞进了房间。
    房间门关上的一瞬间关飞的话响起。
    “这件事到此为止。”
    关飞背对着他看窗外,家属院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他幼时跟着爷爷,就是在此地长大。
    可窗外的风景,已然换了一番。
    他听见关凯在身后嗤笑,心下是一片厌恶。
    不止是厌恶他——这个父亲情妇诞下、本该是见不得光的儿子,更是厌恶自己。难道骨肉血缘真的可以克服一切道德伦理?因为他发现,此刻他的心里,对他竟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原来非要来这里谈话,是要拿爷爷来压我。”
    关凯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这是关飞幼时的房间,桌面上是他mit的毕业照。
    名校毕业,风流倜傥,脸上是粲然大方的笑。
    这才是关家人,关凯在心里想。
    但也并非有如此身份地位才有资格在世间过得光鲜。
    关飞最恨他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转身怒视他:“知道就好!爷爷年纪大了,经不起你们这样胡来!”
    “你们?”
    “……”
    “总算承认关越的存在了?”关凯的声音突然暴戾起来,他站起身来质问面前的人。关越像是他的雷点,“七年前你们亲手把他送进监狱的时候,怎么没人把他当成关家的人!”
    关飞压抑心中的怒火,他不愿意这么快就与关凯闹翻。这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爷爷在外面,你给我小声点。七年前的事,你知道是关越做错了事……”
    “呵!”关凯冷笑一声打断他,他伸手指向房门。
    门是紧闭的,可他分明好像透过这一扇门指向了门外的老人。
    “你也知道爷爷在外面!爷爷的胳膊怎么没的你比我清楚!我们关家给了万家这么大的人情,他们却恩将仇报!忘恩负义!我现在不过是……”
    “住嘴!”关飞几要向他挥出拳头,可又狠狠忍下。
    他觉得心上是燎燎的火,这一份爷爷差点用生命换来的“人情”还有多久可以挥霍,他看不明白。
    可他在七年前那场事故中就已经清楚,不会太久。
    爷爷的右臂是在四五年的那场战争中失去的,炮弹飞来时他拼命护住了自己的上级陈平,右臂当场被炸飞。
    他们没人能否认爷爷是英雄,却也不得不承认万家为了还这一份救命的恩情为他们做了多少。
    六十年代是万俟守缺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换回郑笠的命,使他免于成为“反动派”。彼时万俟守缺四个孩子已有两个死在了污名之下,当轮到关笠被批斗时是最小的那个孩子站出来说,我年轻,能抗得住,让我替关伯伯去受刑……
    那时他们有多久没吃过一口热饭都瘦脱了相,确实没有一个人认出这个惨死在当街的人,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不是关笠。
    是万俟守缺等到夜半偷偷扛起这具瘦弱的尸体,没人知道这位尚算年轻的父亲是否把热泪洒在枯萎的麦田。他只知道后来万老见到爷爷时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爽朗一笑,叫一声“老关”。
    关家无人从政,无人从军,至今在这京城中仍有人敬一声,无不是乘了万家的情。
    万俟守缺把关笠当作患难与共的亲兄弟。
    恩情是像万家这样还的,人情不是像关家那样亵渎的。他不得不承认万俟家人没有一个无作为的子辈,万家人人敬关家,京城人人笑关家。
    哪有什么关万之好,不过是重情重义的一家人遇到了啖人血肉的他们。
    要他如何去与十岁才来到关家、对这一切无所知,更不谈体悟的关凯讲这一份牵扯。
    他只能最后拉他一把:“这次,爷爷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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