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念瑧发现自己真是天真。即使卫友山在这里建造了牢不可破的河堤,没有水患,云夏依旧会有无辜的枉死者。
    那初听时凄美的传说在工匠们茫然又冷漠的神情下变成了噬人的恶鬼,在云夏河畔徘徊不去。
    “他们是两个活人啊。”谭念瑧喃喃自语。
    旁边的工匠居然笑出声来。
    卫友山心急如焚,听到这笑声更是发怒,狠狠瞪着那些人。
    粗壮的汉子有些局促,但还是辩解道:“大人,夫人,您二位是不知道咱这里的传统。即使两家人家不愿结亲,等孩子在云夏河殉情,在头七那天也得给两人办冥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汉子哼哧了两声,挠头后,看向了周围的百姓。
    有个赶来的云夏官员听到这话,连忙接口道:“生不能同寝,死时同穴。”
    “对!对!”汉子用力点头,“这是以前一个读书人殉情的时候说的!好多姑娘家听了都流泪呢!”
    卫友山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这样的事情多吗?”
    汉子茫然,习惯性地又搔了搔头。
    “不多、不多!”刚才那官员又抢先回答,“哪来那么多被拆散的鸳鸯啊?寻常人家见年轻人情投意合,都不会拆散他们的。再说,闺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一些节庆的时候能够出门,还有许多家人陪伴着,想同人私定终身也是难。”
    卫友山呼出一口气来。
    谭念瑧却是耿耿于怀。她的性格和经历让她无法接受这解释。死亡是很沉重的事情,黄坡村中画地为牢的丑人,天水城不幸枉死的孩子,都是压在她心头的重担,更别说京城在那一役中发生的血腥。看到旁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谈及死亡,让谭念瑧觉得厌恶。
    “拉上来了!”有人高声叫道。
    云夏河两岸,各有人游向了岸边,几人联手托起了一男一女。救上岸后,又有人为他们按压腹部,让他们吐出河水来。
    卫友山他们这一边被救上来的是一个少年。
    大夫被找了来,诊脉后对众人宽慰道:“救得及时,只是多喝了点水,没有大事。”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转念想起他们跳河的目的,又有些开心不起来。
    “查清他们的身份,送他们回家。”卫友山指挥道。
    “哎,这人我认识。”那汉子指着少年说道,“是鲁家的小儿子啊!”
    “鲁家?”卫友山不明所以,看着周围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更加疑惑。
    “鲁家是城里开饭馆的。他家的招牌就是‘鲁家’两个字。”官员回答,“我们修河堤这段时间给大家做饭的就是鲁家的厨子。”
    正好是吃饭的时候,鲁家的厨子和东家老爷被被拉了来,看到躺地上的小儿子,他们的表情各异。
    “这是怎么回事?”鲁大阳有点儿发蒙,“小涵怎么在这里?落水了?”
    “是殉情。”有人纠正。
    鲁大阳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就看向了河对岸。
    那边的人正在打手势,另有人顺着云夏桥跑过来。
    几人七手八脚地将鲁涵抬上木架子,准备将人送回鲁家。
    从河对岸来的人跑过来就是摇头,看到鲁涵还在起伏的胸口就傻愣住了,怪叫道:“他没死?!”
    卫友山被他叫得耳朵发疼,一看周围人,又是那种他看不懂的恐惧之色。
    “沉河!快将他沉河了!”鲁大阳急切地叫了起来。
    抬着鲁涵的几人手忙脚乱,掉了头就要往河走。
    “你们在做什么!”谭念瑧大急,冲过去就要拦。
    “那女人死了!小涵怎么能够独活!”鲁大阳伸手就要推开谭念瑧。
    谭念瑧的那些下人们立刻一拥而上,卫友山也将谭念瑧护在了身后。场面混乱起来。
    “都安静!到底怎么回事!”卫友山深感头疼。
    “大人啊,不能留这个人。那个女的死了,他是不能独活的。”官员劝阻道,满头汗水。
    “什么意思?”卫友山不耐烦地追问。
    “这不吉利啊!要是殉情的两个有一人活下来,那另一个就会变成水鬼,闹得河里面不太平的啊。”官员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之前热情回答卫友山问题的汉子也劝道:“大人,您快叫人让开,现在将他沉河了还好,要真是清醒了,那活活溺死可就痛苦了。”
    谭念瑧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快将人沉河了!”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所说的话不同,但都是一个意思,也是有同一个词——沉河。
    “你们这是杀人!”卫友山愤怒地叫道。
    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谭念瑧带来的仆人有限,河岸上的人,以及闻讯而来的云夏城人是万众一心,要将鲁涵给沉河了,就是鲁家的人,鲁涵的亲爹鲁大阳都意志坚定。
    谭念瑧觉得脑袋中一阵闷响,好像有什么人在用钝器敲打着她的脑袋,那声音震耳欲聋。
    “就是因为你,水龙王发怒了!”
    刺耳苍老的女人声音在谭念瑧脑海中回荡。
    “把她投河里!”
    男人的叫喊声也响了起来。
    汹涌的河水波澜起伏,无数人声嘶力竭的呐喊,无数人凄惨绝望的叫喊。
    时过五年,从天水城到了云夏城,她找到了自己该走的道路,却依旧束手无策,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
    鲁涵恰在此时苏醒,在木架子上睁开眼,看到周围的众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谭念瑧看到了那双眼睛,
    鲁涵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眼睛很清明,带着一丝天真茫然。他有些瘦弱的身躯被抛起,划过一个弧度,扑通一声落入河中。那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维持着那种不解的表情,直到河水吞没了他,他才惊慌地在水中挣扎。
    “儿啊,你好好去吧!你放心!冥婚的事情爹一定替你办好了!”鲁大阳大声叫道,哭得涕泪横流。
    那个在河中扑腾的少年忽然间身体松懈下来。
    谭念瑧很熟悉那表情。天水城人祭祀水龙王的时候也是这样,脸上带着悲伤,眼中满是决绝和疯狂。
    河水汹涌而过,鲁涵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河中。
    谭念瑧眼前一黑,昏倒在卫友山怀中。
    谭念瑧这一昏就昏了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卫友山守在她的床边,发现她醒来,立刻惊喜地伺候她坐起,又殷勤地忙前忙后,嘘寒问暖。
    “友山……”谭念瑧的脑袋中一片空白。
    “你小心身体,现在你可不是一个人了啊。”卫友山傻笑道,伸手摸了摸谭念瑧的肚子,“你也太马虎了,要不是……大夫给你诊脉,还不知道你有孕了。念瑧,我们有孩子了呢!”说着,他将谭念瑧抱入怀中,手臂用力绷紧,却没有将力量施加在谭念瑧身上。
    谭念瑧浑浑噩噩的,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有孩子了。
    她和卫友山有孩子了。
    谭念瑧忽然间掉下泪来。
    “别哭,别哭啊。你放心,大夫说你身体很好,孩子很好。”卫友山手足无措地安慰。
    “啊……”谭念瑧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垂头不断抚摸自己的小腹。
    她和卫友山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会怎样长大?他……
    祭台上的婴孩,被水淹没的鲁涵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谭念瑧的脸色瞬间惨白,抓住了卫友山的胳膊,急切地问道:“那两个人……”
    卫友山神色黯淡,想避而不答,可看谭念瑧咬着下唇,轻轻颤抖的模样,叹了口气,重新将她揽入怀中,“尸体捞上来了。”
    谭念瑧不再颤抖,可身体瘫软地倚靠着卫友山的胸膛。
    “那个女子是颐春酒楼东家的女儿金莲春,今年上巳节的时候遇到了鲁涵,两人一见钟情,但她父亲金祥和鲁大阳交恶已久。据说当年两人拜了同一个师父学厨,那师父有一个女儿,和他们青梅竹马,两人都对她倾心不已,争锋相对了很多年。虽然那个姑娘没说亲就死于了疾病,他们两个的仇怨却没有放下。”卫友山声音柔和,缓缓叙述道,“金莲春和鲁涵两人见面,原本也是为了一争长短,就这样互相看对了眼,向金祥和鲁大阳试探了几次,得到的都是对对方恶声恶气的咒骂后,两人就决定在云夏河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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