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的惨叫,周围人的惊呼,这些声音让莫劭宏从自己的幻觉中惊醒,重新看到了马场的绿草地。比那些声音更为响亮的是骨骼断裂的声音,奇异的,莫劭宏听到了马蹄下骨骼断裂的“喀拉”声,听到了断骨刺入脏器的“噗嗤”声,还有鲜血喷涌而出的“咕噜咕噜”声。这些声音他不该听见的,可他偏偏听见了,比惨叫和惊呼更为清晰,眼前的马场变成了人体的五脏六腑,可以看到白色的骨头刺入红色的脏器,同样鲜红的血液涌出,填满了腹腔胸腔,又通过两根管道,从口鼻中涌出。
    那个跟了他三年的小厮,容貌模糊,只剩下一片血红色。
    他被人拽下了马,浑浑噩噩了两天。
    莫劭宏深深地低下了头,整个人都仿佛灰蒙蒙的,看起来很是可怜。
    外人看来是他的失误让马匹失控,踩死了自家小厮,可他知道,他想要踩死的是自己的嫡母萧氏。
    听到莫劭宏的这番话,所有人也都明白了莫劭宏的意思,会将自己不堪入目的恶毒心思暴露出来,那只可能是因为他受到了极大的威胁,生命威胁。
    众人想到莫劭宏之前说的被烫死的丫鬟,不由头皮发麻。
    “然后呢?”张清妍依旧淡定,又扔出了这三个字。
    莫劭宏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听说了这事情,就想起了被马踩死的那个小厮。还有,之前溺死的一个下人。”
    众人恍然。莫尚书家倒霉,连死了两个下人,一个是他们亲眼所见,被马踩死的小厮,另一个只听说是溺死的,倒是没有打听详情。
    “怎么溺死的?”喻鹰兴趣盎然地问道,他的神情非常不合时宜。
    莫劭宏楞了一下,才说道:“我也不太清楚,昨天突然间想起来,才找人问了一下,只说……只说是打水的时候掉到了井里面。”
    “他是负责打水的人?”詹文鑫问道。
    莫劭宏又是一愣,脸色微变,摇了摇头,“是我家里的一个外院小管事。那天他喝高了,不愿旁人服侍,自己回了屋,大概是想要洗漱或者打水喝,结果跌进了井里面。”
    “他屋子里面没有准备水?”詹文鑫又问。
    莫劭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自然是有的。不过,他喝高了,可能不太清醒。”
    喝多了酒,所以跌入井溺死,顺理成章。就像莫劭宏不善骑术,马匹失控踩死了自己的小厮,也合情合理。
    “那个烫死的丫鬟呢?”詹文鑫再次问道。
    “是意外,负责在茶水房烧水的小丫鬟将吃的零嘴扔在地上,人又跑出去玩了。那个大丫鬟去茶水房催促,发现没人,自己拎水壶,结果踩到了掉在地上的零嘴,脚底一滑,水全泼在了她的脸上。”莫劭宏这回说得详细了些,可偏偏又有点儿太详细了。
    詹文鑫因此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莫劭宏用力点头,“是真的。那丫鬟脚底下有被踩烂的糕点,和那小丫鬟确认过,是她吃的,也是她擅离职守的。”
    “糕点哪来的?为什么扔在地上?”喻鹰追问道。
    莫劭宏有些诧异地回答:“是我弟弟那儿剩下来的,厨房里面的下人们分了。那小丫鬟的娘就在厨房里面当厨娘,将她那份给了小丫鬟。至于怎么掉在地上……”莫劭宏脸色有些难看,“她嫌弃难吃,就随手扔在了地上。她才刚来当差没几天,年纪又小,习惯了市井里面的做派。”
    “你这回倒是问得清楚。”詹文鑫说道。
    莫劭宏脸色涨红,“是我父亲查的。”
    众人一惊:“莫尚书查的?”
    “是,我母亲的管事妈妈觉得事有蹊跷,将这事情报给了我父亲,我父亲详细查了查。”
    兴师动众,当作灭门大案来办,结果是一场意外,当真有些可笑。可笑的不是因为妻子要求而认真对待的莫燕归,而是萧氏和萧妈妈。莫燕归背地里冲着萧氏冷嘲热讽了一番,但这事情还是满府的人都知道了。
    这也不奇怪,莫尚书这辈子最忌讳的人是他的老丈人、原刑部侍郎萧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莫燕归连带着迁怒妻子,这是莫家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萧勤是破案的高手,思维机敏果断,心思缜密细腻,要不是因为那一场意外,肯定能升任刑部尚书。而莫燕归原本是在吏部当差,萧勤死了之后,原来的刑部尚书感慨颇多,在一次考绩之后,和吏部尚书一番交谈,将莫燕归调到了刑部。后来,萧勤的幼子夭亡,一个女婿半个儿,莫燕归虽没有入赘,莫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但莫燕归在刑部同僚上司眼中,地位很是尴尬。有这样的岳父,有这样的仕途,原本平和的翁婿关系在萧勤死后反而是变得恶劣起来,连带着失了娘家的萧氏也被牵连。
    莫劭宏垂下头。
    他知道嫡母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出生是嫡母最屈辱时期的证明。她的父亲意外暴毙,母亲幼弟困苦了几年,萧氏却无法腾出手照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相继死去。这期间,萧氏忍着悲痛在婆家举步维艰,甚至做小伏低地去讨好婆母。
    萧氏是萧勤的长女,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萧勤唯一的孩子,萧勤待她如珠似宝,甚至有过让萧氏坐产招夫的念头,萧氏在闺阁中所受的教导自然和寻常女子不同。而莫母是彻头彻尾的信佛之人,一个月里面半个月都在斋戒,小佛堂里面香烟缭绕,直接蔓延到了整个院子。她不光上香拜佛,还喜欢求签、求符、算命、做法事。萧氏原本有萧勤作为依仗,受莫燕归敬重,和莫母井水不犯河水。等到她失去了萧勤,莫母就抖擞了起来,想要这个家里面唯一不跟着她拜佛烧香的女眷低下头来。莫燕归又因为仕途上受到亡故岳父的压制,对萧氏不管不问,萧氏只能忍辱负重,跟着烧香拜佛不说,还被逼着喝吃香灰、喝符水。
    莫劭宏听自己姨娘提起过,萧氏因此滑胎流产,结果莫母反倒是责骂她晦气,觉得她怀的孩子与佛无缘,是受了萧氏的牵连。莫母咒骂的时候连带上了暴毙而亡地萧勤,直说这就是不信佛祖而受到的惩罚。借这机会,莫母一边折腾萧氏,一边找人算命,问都没问一句,就选中了莫劭宏的生母当姨娘,也没用避子汤,这才有了莫劭宏。
    莫母这样折腾了好些年,终于死了。姨娘嘲讽地说,老太太终于该心满意足,去侍奉佛祖了。家里面没有人因为她的死而悲戚,反倒是因此松了口气,但因她受的伤却无法因为她的死跟着消散。姨娘那时候已经给配了人,还差一个月就要出嫁了,却被莫母强硬地塞给了莫燕归。萧氏则被莫母坏了身体,子嗣艰难,好不容易怀上,还是双胎,结果两个儿子病弱,一个成了药罐子,一个早夭而亡,萧氏也因为那次生产,无法再孕。莫燕归和萧氏的关系始终没有缓和,不冷不热地维持了这么多年。莫燕归坐上了刑部尚书的位置,却没有因此摆脱岳父的阴影,但却没人再敢当他的面提萧勤。
    莫家,犹如一滩死水,而现在,死水微澜,短时间,已经死了三个下人。
    莫劭宏再次伸手捂住了脸,“我昨夜看见了。”
    “真的撞鬼了?”喻鹰兴奋起来。
    詹文鑫挑眉注视着莫劭宏。
    莫劭宏摇头,“是我祖母入梦了。”
    他对祖母唯一的印象是幼时闻到的佛像,可昨夜梦中的那个老太太,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自己的祖母,脖子上、手腕上都缠了佛珠,跪拜在蒲团上,对着一尊佛像叩拜。
    “不像是普通的佛像,黑漆漆的一团,看起来很吓人。”莫劭宏颓丧地说道,“我听到祖母在念叨,是在咒骂家里面所有人,说她一死,他们就不敬神佛了,祈求神佛降下惩罚。”
    听闻此话,所有人都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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