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张清妍看到了一个背影,穿着宽大的衣袍,梳着发髻,只用一根不到小指粗的木棍插着。他站在高峰之上,烈风呼啸而过,吹得他的大袖振振作响,也显露出他清瘦的身躯。数十人站在他的身后,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都以崇敬而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九个年龄不同的成年男子跨前一步,落后他半步距离。他们或身背桃木剑,或手握拂尘,还有人腰挎长剑,各不相同,相同的只有他们身上的长袍和头上用来绾发的木棍。
    张清妍再看去,才发现那些仍旧站立在后面的老弱妇孺都手捧着牌位。牌位的模样却和寻常不同,整体由玉石雕刻而成,还镶嵌着不同的金银矿石,牌位顶端是腾云驾雾的四爪金龙。张清妍想要看清牌位上的字,却发现那上面模糊一片,玉石黯淡,并且肉眼可见地逐渐呈现出一种灰败之色。
    “天道变化,飞升之路关闭,先祖们必然是遇到了大难。我们这些留在凡间的张氏子孙责无旁贷。”那个为首的男子淡淡说道,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气势可言,可那话语在张清妍听来却是整耳欲聋。
    这句话,是张家家族史的开头。
    初代先祖张龘决心与天斗。
    张清妍再抬目望去,却看到那个男子转过身来,白须白面,真正的童颜鹤发,却不让人觉得奇怪。
    “把那些人抬上来,我们开始吧。”男子说道,仍旧是那个语气。
    张清妍的手指颤抖起来。
    牢笼被人抬了上来,笼内关押着的有人、有兽,全都奄奄一息,但看着旁人的目光却是阴鸷而充满恨意。
    张清妍的心跟着抖了起来。
    牢笼被打开,那些人、兽被拖了出来。
    张龘手腕一翻,一柄剑就凭空出现在手中。这是现在的张家人、现在的任何修士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张龘面色平静,手一送,长剑刺入一个人的胸膛,又一抽,鲜血喷溅而出。
    “张龘!你不得好死!你们张家不得好死!”那人嘶吼着,不甘地倒下。
    张清妍看到了剑上插着的一颗心脏,还在跳动着,周围的血管被切开,鲜血都在那人的身上、地上,但那颗心脏和剑身却是没有沾到丝毫的血迹,哪怕现在这颗心脏已经被长剑刺穿,都没有滴下血来。离体了这么久,心脏依旧在跳动。
    “噗”、“噗”的声响不绝于耳。张清妍觉得有根针在不停扎着自己的鼓膜。
    那些男人都手执长剑,剑上插着形状不同的心脏。
    “我诅咒你们张家生生世世!”
    “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厉声的喝斥同样不绝于耳。那歇斯底里的诅咒并没有因为发声人的死亡而消散。
    张清妍环视四周,张家人的表情各个如张龘一样——面无表情。
    “父亲,已经完成了。”一中年男子对张龘躬身,手上的剑还插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张龘颔首。
    十个男子围成一圈,手中的剑连带着心脏都插入身前的土地。哀嚎之声诡异地从心脏上传来,凄厉的惨叫比刚才还要刺耳。
    张清妍看到他们纷纷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瓷瓶。张清妍的心和手抖得更厉害了。
    瓷瓶被打开,倾倒,浓稠的血液从瓷瓶中流淌而出,滴落在剑柄之上。
    张清妍的眼睛被那红色给蛰到,不由自主地闭了闭双眼。
    家族史上记载,初代先祖张龘为与天斗,杀纯阴之身修士、灵兽、妖兽共十,取心脏,自尽张氏族人共十,取心头血,布十方凶阵,开地府鬼门。
    那瓷瓶中的血就是张家人的心头血。
    血液顺着剑柄往下,覆盖了心脏,原本生气勃勃的心脏逐渐放缓了搏动频率,直到被血液尽数覆盖,跳动停止了。
    有阴风从这十人、十剑、十心围成的圆圈中升起,盘旋冲撞,像是一头困兽,却在接近那十把剑、十颗心脏的时候蓦然停止,重新回到圆圈的中心。张清妍看到那阴风越聚愈多,凝结成流动的墨,在阵中作困兽斗。
    阴风充斥了整个法阵,黑云上冲,顷刻间,一扇巨门出现在山巅!
    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精致的雕刻,那扇门一片漆黑,像是一个不知通向何方的山洞。
    “走吧。”张龘率先步入阵中,一伸手,漆黑的门被推开,但和方才没有任何区别,目之所及,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张龘探入的手也被那黑暗吞噬。
    其余九人紧跟而上。
    其他张家人跪地、垂头,恭敬地送这些人离开。
    随着最后一人步入,灰色的牌位龟裂,清脆的声音犹如雷鸣,在山峰上回响。
    张清妍低头,看到了那些牌位碎成了粉末。
    万年之前就飞升入天道的张家先祖们与凡间的张家人彻底断了联系。
    张清妍跪倒在地府门前。她已是知晓结果。
    天道变化,飞升之路关闭,张龘联系不到天界先祖,在漫无目的的搜寻之后,决心入地府,与天道一斗。这一去,张家知道先祖无事,天界与凡间却是彻底断绝。张龘困于地府,剩余九人,只有张龘之子、侄孙两人归来。张龘之子双目失明,他的侄孙重伤,被迫闭关。等他重新出关,看到的是洞府外的尸横遍野。张家被人联手,几乎灭族,他只来得及救下张家四代的两个孩子,为此还失去了一手、一腿。张家半数族人魂飞魄散,剩余之人多数被囚禁了魂魄,生生世世不得超脱,只有少数侥幸枉死。
    连族人枉死,都可以说是“侥幸”!
    谁都以为在修仙一道上拥有无上荣光的张家一族应该就此覆灭,谁也没想到张家那个缺胳膊断腿的张家人从新订立了家族史,将张龘供奉为老祖宗,教导完两个孩子,就以身为引,施展八方生魂、八方招魂、八方锁魂之术,将张氏族人的魂魄全部聚于牌位之上,以后代张家人的魂魄来蕴养那些残魂。
    有修士怕了,怕张家再次起复。他们那会儿还不知道张龘居然已经与天道达成协议,让张家后世子孙一出生就天赋异禀!若是如此,恐怕他们也不会去招惹张家。
    张家的祠堂前总是有化不开的血气。张家几次差点被灭族过,但张家的祠堂、张家的牌位山从未有过一个异族人能够染指!
    无数英才将自己的魂魄投入牌位之中,谁都不知道要这么蕴养多久才能让那些残魂重入轮回,连那些原本惧怕张家的修士都改变了看法,嘲弄张家人的异想天开。
    所有人口中,张家人都疯了。
    半仙山,张家宅,半仙半魔全疯癫!
    张家人疯了!
    四十一代!张家人整整供养了那些残魂四十一代人!
    然后,能有幸活在那个时期的修士看到了地府门开。在张家祠堂的上空,地府之门大开,有无数阴差冥兵肃静屹立,张家的牌位山就此消失。
    张家,成功了!
    张清妍再次抬眸,眼前的地府鬼门和山峰变成了祠堂。最后一位族人的魂魄进入牌位山,牌位山上的光芒飞升而上。在祠堂内的族人没看到,她的目光却穿透了屋顶,看到了上空的地府鬼门和无数阴兵。
    在那些阴兵之中站立着一人,穿着宽大的衣袍,用一根木棍梳了发髻,鹤发童颜,身无一物。张家的魂魄进入地府之时都会跪拜于他。宽大的袖袍垂在身侧,直到最后一个张家族人进入地府,地府收兵,他才转过身,衣袍轻轻晃动,随着那群阴兵进入地府。
    地府门关。
    张清妍一直跪着,直到此时才弯下身,额头贴着地面,双目紧闭,咬紧了牙关。
    她对华居士说已经都过去了,半仙半魔全疯癫的张家已经过去了,张家不用再用每一位子嗣的魂魄去蕴养先祖的残魂。但实际上呢?从来没有过去!
    张龘!
    张家初代先祖还在地府之中!
    永世不得重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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