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趁热打铁,打算就着假日去把电脑修好。
    但去之前,韩雁回还带着姜西月去了一趟五金店,得弄个点焊机,才能把电容重新焊上去。
    姜西月到了,才知道原来这些她从没关注过的玩意可以这么贵,一台小小的点焊机都要大几百块。
    韩雁回没打算买,只想着租,主要他没本金,旁边姜西月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老板看,像在回想着什么。
    五金店老板开口就要五十,韩雁回手马上就伸口袋里打算掏钱,被姜西月狠狠按住塞回去了。
    “蔡叔,是蔡叔吧,我是姜豆豆啊!”她一下子靠上玻璃柜台,用一种欢欣又亲近的语气说。
    那老板眯着眼睛,靠近了点看她,接着小眼睛放大,恍然大悟道:“你是乔姐家的娃儿,呀,你长这么大,叔都认不出来了。”
    俩人亲亲热热开始叙旧起来,小城里那种人情构成的细密网络在此刻发挥了极为深刻的作用,一下子就从不认识的小子,变成了自家后辈。
    “蔡叔你什么时候开店的?”姜西月问。
    “嗨,当年厂子效益不好,就出去找事做了,转了一大圈,还是回来了,开了这么个店儿。”老板说。
    “叔,想求你个事,我们学校要配合市里检查搞个环保活动,我俩打算拿旧电器金属板什么的做个东西交上去,这个跟平时操行分挂钩的,所以我俩想好好做,能跟叔你租个点焊机不?”
    蔡老板大手一挥,爽快地说:“拿去拿去,说什么租,我哪能要小孩的钱。”
    姜西月赶紧又推辞了几句,老板给她的意愿反而更加坚决,俩人开始进入过年塞红包的撕巴阶段,推过来推过去,脸上都是一种焦灼又着急的表情。
    最后老板把点焊笔狠狠一拍,拍得玻璃柜台哗哗响,这才吓住了姜西月,她只是想推辞个几回,不是真想让东西摔坏。
    “我当年进厂就是乔姐手把手带出来的,那就算我师父了,现在她不在,我们这些人再不照顾照顾你,阎王爷都要来踹门的。“蔡老板一锤定音。
    这几句让从来话比个头壮的姜西月闭了嘴,她罕见没有再反驳,反而垂了视线,再抬起时,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了些,只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叔”。
    等俩人抱着点焊机从五金店里出来,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往前走。
    韩雁回话本来就不多,而这些天一直在他身边嗡嗡乱转的姜西月也安静下来后,就变得有些怪了。
    姜西月并不想对刚刚提及的事情说什么,还好,她隐约知道韩雁回不会问。
    她说不清为什么,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而韩雁回果然什么都没问。
    这种沉默反而给了她安全感,让她忽然又想说话了,想把那些快要破出泥土的竹笋干干脆脆地挖出来,挖个干净。
    于是,在长久的沉默,在两人默默走了十分钟的路后,她开口了。
    “刚刚的蔡叔,是我妈妈以前的同事,都是电机厂的,当年还是援建项目,也是我们这最大的厂子,我妈妈是进料车间的副主任,不过她最厉害的还是开各种重机,厂里的吊车、挖掘机,她开得最好,不止在女工里面最好,是全厂最好的,厂里技能大赛她连拿了叁年第一。”
    姜西月说着,声音里透露出小鸟一样的快乐,说道:“我爸当年就是跑到她挖掘机的挖斗里,和她求婚的,我妈还用挖掘机给他举了起来。”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了就倒了,我妈和其他工人都被买断了工龄,再后来……”她声音停顿下来,像枯了的溪。
    随即,她又轻轻提起眉,振作了一下,继续说:“再后来,我妈也走了,我家也欠了一大笔债。”
    然后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还有力气开起了玩笑,说:“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想挣钱了吧,我家不仅欠债,还专爱出艺术家,以前是我妈管着钱,现在就得我把着钱袋子,不能让人稀里糊涂把我家那俩傻瓜骗了去。”
    她说话的时候,韩雁回没开口,但只要姜西月在说,他便一直看着她,没有无视,也没有冷漠。
    “你很喜欢你家吧。”听完姜西月所有的话,他说了那么一句。
    姜西月愣了下,接着点点头,眉眼微微弯成桃花的细瓣,大方承认道:“对啊,虽然我快记不得我妈的样子了,虽然我家里那俩挺麻烦的,一个个都是惹事精,不过,我很喜欢我家。”
    她又微微凑近,歪着脑袋,正正看着韩雁回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连都都她也很少听我说起,当然,她也不用我和她说,她都知道。”
    韩雁回看着她的眼睛,和被淋湿了的小狗一样黑黝黝的,泥丸一般。
    但是她身上似乎从来没有那种向人示弱的可怜劲儿,无论什么境地,无论曲折如何,她始终都带着股要来人世间放肆折腾、决不妥协,干旱地也要榨出油来的钻劲儿。
    他原来以为,不同于自己这种对外说句话都嫌费劲的性子,她这种死活都要往外输出能量的性格,大概是天生的。
    现在想想,除了天生,她大概是在家里收到太多爱与自由,才能像小麦一样迎着光往上,而不做被风吹落的花。
    他忽然觉得轻松起来。
    尽管答应了姜西月要教她,但自己实在不适合跟敏感纤细的人打交道,他不会察言观色,不会委婉软语,也不会事事体察,他甚至连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
    幸好,幸好姜西月是这种皮实的性格。
    有了这个认知,韩雁回说话也更加直接。
    “因为,你希望我教你更卖力些。”他直接了当地说。
    “没错。”姜西月打了个响指,毫不客气地承认了自己的小心思。
    “我和我妈都是管家婆,管家婆最在意的就是手指缝里留住的钱,我妈小时候就和我说过,什么风啊雨啊、这啊那啊的,都不如钱实际,有了钱你才能对人好,要不是她当年工资高,就我爸那个城里少爷的身子骨,到了这儿来不知要生多少病,都是我妈拿每天一个鸡蛋养壮的。”
    “所以,我也愿意和你说我家里这些事儿,只要能让你知道我是真心要跟你学手艺,你也能真心教我,我才不怕揭自己家的短呢。”
    她笑得毫无芥蒂,实心又灿烂。
    韩雁回没有再说话,他看着姜西月的笑容,忽然想到了自己来这里前,从车窗里扔出去的行李,衣服散了一地,全沾了土,而自己的父亲只是在驾驶座上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那时的他也一句话没说,径直下了车门,连关门的声音都依然那么平常,丝毫没有撒气的意思,只是把那一地的衣服书本全留在身后,包括他稳坐在车里的父母。
    那是和眼前的姜西月完全不同的世界。
    “行,我知道了。”他回过神来,看着姜西月的笑,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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