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灰色的川崎重型机车在大街上呼啸,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和疾速的衝击让后座的乘客紧缩起脖子,原本轻轻揽住的双手渐渐变成钳子般,死死地扣住骑士的腰不放。直到机车开始降速,他才试探般地放宽双手。
    「到了。」熄掉引擎后,伊恩脱下全罩式的安全帽。他依照麦可说的,来到了卡威市中央公园附近的露天停车场。眼见麦可战战兢兢地松开双手,伊恩勾起嘴角,笑着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麦可摘下安全帽,惊魂未定地回答:「麻烦下次开慢一点。」
    伊恩笑嘻嘻地看着他:「我尽量。」
    将安全帽收起和锁好爱车后,伊恩看向还在顺气的麦可:「所以,你约了他在公园见面?」
    「公园?」麦可看向伊恩,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随即淡淡一笑:「你跟来便知道了。」
    两人离开了停车场,沿着小道并肩行走。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间落下,参差的斑驳黑影一路延伸到公园的另一处。伊恩抬头看向入口的告示牌,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他……在里面?」伊恩小心翼翼地问,这跟他设想的不一样。
    麦可带他来到了卡威市的公墓。
    「嗯。」走在前面的麦可转过头,淡然的笑脸蒙上了浅浅的苦涩:
    「今天是他的生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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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迪?史密斯,生于一九八五年五月六日,死于二零一二年七月一日。麦可将一枚硬币放在墓碑上,脸上的黯然表情刺痛了伊恩。
    「我很抱歉。」伊恩细语,他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跟麦可在睡梦中喊的一样。
    「每年的这天,我都会过来看他,刚好你也在今天过来拜访。」麦可看向伊恩,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那块银製的怀錶:「看来他也很想见你。」说完,他弹开怀錶的前盖,递给伊恩:「这块怀錶,是安迪在圣诞节时送我的礼物,里面是我和他的合照。」
    伊恩接过怀錶,安迪如焰火的红发立即吸住了他的目光,男人的鼻樑和脸颊上的雀斑令他散发着浑然天成的魅力。他比麦可矮了半个头,身形也不如麦可健壮,两人身穿军服亲暱地勾搭着肩膀,孩子般开怀的笑脸带着一股傻劲,伊恩可以从中感受到他们当时对一切的无畏和热忱,纯洁率直的样子几乎可以净化所有的黑暗和痛苦。
    半响,伊恩将怀錶还给麦可,觉得现在的他再也无法露出跟当时一样坦荡荡的笑顏。
    麦可满怀思念地看着照片里的红发男人,开始忆起往事:「我被派驻到伊拉克。有一次,军方收到可靠情报,于是派遣陆军第三分队去歼灭恐怖分子的其中一个秘密据点。身为军医的我,也被安排跟他们同行。
    「抵达现场后,一切照着计划进行,我们的突袭令对方措手不及。在战况一面倒之下,敌军准备引爆大量的c4炸药,寧死不屈。我们赶紧从战区撤退。大家匆匆忙忙地上车,身上除了枪械以外,没带多馀的东西。
    「可是这个神奇的红发小子,他左右手各夹了一隻狗,跳上了车里。大伙儿没时间跟他争论,军车狂奔似地开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才在车里大打出手,其他的大兵说他娘炮,在紧急时刻还做那么婆妈的事情。他却一脸坚定地反驳『它们他妈的不知道那里即将变成废墟,它们会被火焰烧得体无完肤!
    「『这是我们的战争,不是它们的!』他大吼这句话后,现场没人再说话,或许已经不想费心思跟他争论,又或许只是累了。」说到这里,麦可扬起微笑:「回到军营后,安迪因此被惩罚,做了不少体力活,而那两隻狗在放到外面前,我替它们处理了身上的小伤,他知道后很感激我。
    「自此,我们便渐渐熟络起来,后来发现我们俩是同乡,回国后也经常出来见面。聊了几次,我才知道,从军是他父亲的意愿,他的梦想其实是成为一名网络歌手。」麦可转过头看着伊恩:「而那五张光碟,是他录製给我的生日礼物。我问他,为什么专辑上都是单色的封面?他一脸自信地跟我说『等我出名后,我才来签上我的大名!』」
    「你应该把他的歌声上传到网络上,立刻秒杀所有歌手。」伊恩轻笑,原来这五张光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也难怪他找不到了。
    「安迪跟父亲谈好,服役合约到期后就退役,放手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当时他兴奋得每天都在倒数。」麦可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他能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我真的很替他高兴。在那天到来之前,我答应会看着他,当他的后盾。
    「可是我失败了,他没能回来……」麦可将视线转移到安迪的墓碑:「我护送他的遗体回来这里,举行了葬礼,他的父亲在没多久后也跟着去世。现在,也只剩我来看他了。」
    「医生,你没办法预测战场上即将发生的事。」伊恩看向麦可:「所以安迪的殉职,是你离开军队的原因?」
    「……不尽然。」麦可摇摇头,心里泛起的悸动令他一时口塞:「安迪出事当天……所有最糟糕的事情,都在那天发生。」
    「出了什么事?」伊恩顿了顿,看着麦可隐忍的样子,他担心道:「麦可,你不愿意的话,可以不用说。」
    「不,我想让你多了解我。」麦可看着伊恩,认真的神色霎时令伊恩一怔。最终他点点头,示意麦可说下去。
    「没到战区的日子,我们偶尔会到市集察看当地的民生,渐渐地,也认得几个面孔。」麦可的脑海浮现那双可怖的空洞双瞳:「其中一个是卖水果的少年,每每经过,我都会跟他打招呼,他也会很热情地跟我们聊天。
    「几天后,我们出征到一个偏远地区。处理好一切,大队准备回营地时,我们遭到了埋伏,敌军躲在巨大的石块后面,我们如瓮中之鱉,现场一片哀嚎,以当时的惨况,我一直觉得那里就是我的葬身地。
    「在混乱中,安迪被敌人挟持,我发疯似地想要跑过去救他,却一直有敌军拦着我。我被他们扳倒后,似乎只剩下动物的求生本能,我不断地朝他们挥刀、射击、搏斗、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有多凶狠和残暴。
    「等我突破重围找到安迪时,他已经惨遭毒手,浸泡在自己的血泊里。」隐藏在深处的血腥画面越来越清晰,麦可禁不住握紧双拳:「他身旁……站了那个卖水果的少年,他拿着手枪,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我想都没想,直接扑向他,胡乱地刺着他的身体。他一边挣扎,一边哭喊,刺耳的求饶声越来越弱……直至他不再反抗,我才肯停手。
    「待我冷静下来,恢復些许理智,才发现那孩子的枪没上膛,连保险都还是关着的……」麦可悲痛地哽咽:「他无意要攻击我,他身上也没有利器,而安迪是被割喉致死的,杀死他的另有其人。
    「我们很早就被告知,当地的恐怖分子会抓平民,强迫他们替组织办事……」
    「别说了……」伊恩打断他,这种残酷的误会他再也不忍听下去。他抓住麦可的肩膀,硬要他面向自己。
    眼看麦可陷于沉痛的回忆而无法自拔,赤裸裸的愧疚和自责将他拉入无底深渊。伊恩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外人难受得眼眶泛泪,他用力一拉,将麦可拥在怀里。他感受到原本轻微颤抖的身体渐渐变得激动,对方的双手也跟着紧抱着他。
    「战场上,其实我们不过是他们用来炫耀军力的棋子。我们为了国家,对他们兵戎相见,因为不同的立场,在战场上杀害不认识的人。」麦可顿了顿:「那次事故后,他们都说不是我的错,但我忘不了那恐怖的一刻,我没办法再留在军队里。」
    听到麦可的内心最深处的伤疤,伊恩的心就揪着痛:「如果能早点遇到你,你就不用独自面对这些痛苦。」说罢,伊恩顿了顿,才说道:「希望现在不会太迟。」
    说罢,伊恩感觉肩上一沉,听到男人哽咽地对他道谢时,伊恩的胸口涌现了久违的酸涩。这种甜蜜与难受参半的情感,悄悄地触动了他心中封尘已久警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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