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宾言对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办法,这的确是唐兴起的头儿,但是背后的势,却是大明开海大势,作为工党党魁,李宾言除非立刻马上宣布自己是旧党,并且反对开海,支持禁海,那么这些谣言,不攻自破,如果这样的话,李宾言会被旧党捧为圣人。
    这样看来,对李宾言而言,是最好的出路。
    但是李宾言为何要如此选择呢?
    就为了些许名声,就跪下添那些糟粕的臭狗屎?
    他要是肯这样做的话,早在山东查办孔府桉的时候,他就那么选择了,更确切的说,如果他真的要舔那些臭狗屎,当初他就不会在朝堂之上,弹劾驸马都尉赵辉了。
    李宾言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早在最开始选择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确的站了队。
    他在乎名声吗?他当然在乎,但是他有更重要的利益要守护。
    说书人还在说着那不堪入目的水浒传续,崂山黄氏的皇爷爷也站了起来,打算离开,李宾言在入京之前上了一道《大统疏》,已经确定了他的政治路线。
    新官上任三把火,工部尚书年富的第一把火烧向了祥瑞,五等秩的祥瑞,固然引起了一定的反对浪潮,但是年富依旧用他丰富的朝堂狗斗经验,摆平了所有的反对者,将祥瑞的定义改变,改变不了事实就改变定义,不是旧党的专属技能。
    而李宾言的第一把火,则是烧向了海事堂,对于船舶工艺改良、远洋船研究、季风海洋气候研究等若干问题,进行分科治学,至此,大明海事堂的门类,已经超过了其他学堂的分科。
    李宾言的官职是大明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左侍郎、计省三司使,二十八廷臣之一。
    计省三司使,总揽财政收支、租赋及盐铁专卖、官厂等等审计之事,一切钱谷出纳的审计都归李宾言所领计省负责,这个职位,是李宾言回京之后,皇帝亲自任命,在行政上和大明首辅、通政使王文等秩。
    内帑太监林绣成为了计省左贰官。
    而李宾言所请诸官,在短短三天之内,就被调任计省,比如户部郎中、大明数学家吴敬,户部郎中薛远,兵部职方司郎中殷谦、福建按察使张鹏、通政司右参议刘昭,除此之外,还有隶属于工部官厂辽东厂、胜州厂、六枝厂、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若干财会审计干事。
    这一大批人填充到了计省之中,形成了一张触及到了大明内外的审计大网。
    最让朝臣们胆战心惊的则是大明皇帝给计省配备了一千缇骑,专门负责稽查税务之事,稽税缇骑有追缴漏税之责。
    皇权特许,世袭武勋、宗亲也在稽查范围之内,这等同将偷税漏税不交纳税赋,将正式成为十恶不赦大罪之一。
    被后世文人广泛怒骂为‘大明西厂’,在景泰十四年六月正式建立。
    让朝臣无法接受的是这个西厂,督主不是个太监,居然是个大明文人,李宾言至此被骂作是投献皇帝的文人之耻。
    文人之耻李宾言在履任第二天,前往了吏部和文人之耻吏部尚书王翱狼狈为奸,双方就大明稽税和反腐的共通之处,深入交流了意见,双方的交流的深入且诚恳的,并且在合作上达成了一致,在情报上互通有无,计省将高度配合吏部的反腐审计,而吏部也将虚报灾逋所涉豪奢之家进行情报支持。
    这一连串的动作,在李宾言回京之后,仅仅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全部部署完成,群臣们无不感慨,陛下绝对是早有图谋!
    六枝厂,天高水长,结果官厂审计在敕谕下达的第二天,就已经全部履职,这不是早有图谋是什么?这不是偷袭是什么!
    被打蒙了的群臣立刻找到了反帝先锋贺章,贺章表示他只是都察院总宪,吏部反腐和计省审计,并没有涉及到都察院职责,委婉的表示了自己无能为力。贺章给群臣们指了条明路,这么大的事儿,只能去找大明晋国公于少保。
    于谦被找到的时候,有些懵……
    李宾言是他举荐回朝的,但是群臣们似乎并不清楚,毕竟于谦两次举荐,都是只有皇帝、于谦和兴安在场,兴安只要不嘴瓢,便再没有第七个耳朵知道了。
    群臣反而以为李宾言是携圣恩幸进之臣,无论是回京,还是作为参赞军务前往辽东,亦或者是今天计省三司使,都是陛下的安排。
    于谦在知道百官来意之后,十分坦率的表示,李宾言是他向陛下举荐的。
    “官不聊生,官不聊生啊!”从九重堂回到了各自衙门的群臣,只能如此感慨,当无力放抗的之时,就只能躺平享受了。
    骄阳似火,橡树叶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胡长祥推着胡濙走在讲武堂的路上,阳光烤的人生疼,但是胡濙的转椅上,还披着一层薄毯。
    胡长祥笑着说道:“农学堂在辽东都司,不现在应该叫辽宁了,农学堂在辽宁、京师、靖安、四川、云贵、湖广、两广、福建等地皆设有学舍,以农庄法社学毕业学子为主,南衙北衙松江府设农学堂,为最高学府,广揽人才,目前各地提学已经筹划。”
    胡濙听闻之后,愣了片刻说道:“小心这帮提学们从中破坏,农庄我不担心,农学堂我更不担心,就是这各地学舍,这帮提学很容易坏事,小心他们不做事,更要小心他们多做事。”
    胡濙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从政,因为他知道这摊水有多深,就胡长祥涉及政务,不被拔干净连骨头都嗦干净才奇怪。
    “父亲,孩儿已经四十七岁,快五十岁了。”胡长祥只能摇头,在父亲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但其实他耳闻目睹,看多了腌臜之事,虽然不能对付他人,但是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近京师闹得沸沸汤汤,都说李侍郎是财相,比那户部尚书还要高半头。”胡长祥又把京师的事儿分说了一二。
    胡濙老态龙钟,但还是嗤笑了一声说道:“一个审计,一个钱粮,看似都是钱,但是天差地别,风马牛不相及,沉翼要是上了这个当,他就不是六部尚书了,贺章都避之不及,更别提其他人了,于少保举荐的人,错不了。”
    胡长祥有些不理解的说道:“财相最近遇到了些麻烦事,到了天津卫的锡兰女王,逢人就说她怀的是李宾言的孩子,这事闹得鸡犬不宁,唐指挥在锡兰就该一刀砍了她。”
    胡濙思考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到底是大明册封的锡兰国王,唐指挥便砍不得,闹出这些乱子,李宾言不理不睬,其实是他的聪明之处,人精人人都知道那绝不是李宾言的孩子,但开海事,可是李宾言袖子里的事儿,这是他的基本盘,这小子,履任地方十数载,到底是变了。”
    “能利用的都要利用一二,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官僚了。”
    “大明蒸蒸日上,这大好河山,真想多看几年。”胡濙已经站不起来了,过了年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会同馆,戳尼古劳兹的肺管子,是胡濙晚年最大的乐趣,但是他已经戳不动了,儿子说的话,他要思考许久才能做出判断,上书房的事儿,他已经很久没去照看了。
    “王文领着上书房的事儿,他和陈循没什么差别,得亏皇嗣们都长大了些,尤其是太子,太医院都要勤奋些,别让太子受伤。”胡濙的话让胡长祥心神一凛,知道这番叮嘱的深意。
    “父亲,是陛下和冉宁妃。”胡长祥看向了不远处,赶忙说道。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胡长祥赶紧行礼。
    胡濙也想站起来见礼,朱祁玉紧走了一步,示意他坐下:“胡老师父,还认得朕吗?”
    “认得,认得。”胡濙笑呵呵的说道,人越老,就越像是个孩子。
    朱祁玉示意胡长祥让开,他推着胡濙走在这两侧都是橡树的路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了点点的光斑,风轻轻一吹,光线随着树叶而舞动。
    “陛下,臣,大抵是要走了。”胡濙看着前路,他终究是看不清了。
    朱祁玉嘴角冲动了下说道:“胡老师父还很硬朗,长命百岁。”
    胡濙沉默了良久才说道:“老臣有几句话要说,陛下有天慧,臣其余事,不敢多言,但唯有一件,还请陛下听臣一句劝谏,人亡政息,其实可以避免一二,哪怕是,哪怕是留下一些,就比如这开海事,咱大明要是留下这么一件事,就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了。”
    “儒学士不擅变,既成事实,他们其实也会去维护。”
    “朕,试试。”朱祁玉听闻之后,思考了片刻,算是答应了下来。
    胡濙这才笑了笑说道:“谢陛下隆恩。”
    一直以来,皇帝陛下对人亡政息之事,都不是很在乎,毕竟大明人亡政息是常态,太祖高皇帝走后,建文君没守住江山,太宗文皇帝走后,大明不再北伐,交趾、奴儿干都司都形同虚设,重开西域更是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开海事被破坏殆尽。
    其实胡濙很想说,可以试试,哪怕是保留下那么一二件,于大明而言,便是长远之计。
    这么些年,陛下一直没松口,今天终于肯答应试一试了。
    朱祁玉不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的推着,将胡濙推到了聚贤阁之前,他用力的握着转椅的扶手,就是不肯松开。
    他是谁?他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他一句话就可以让草原寸草不生,一道旨意,就可以让云贵那些世袭罔替的世官改为流官,他一句话,就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是人力终有穷。
    冉思娘察觉到了有异常,她往前走了一步,搭在了胡濙的手腕上,低声说道:“陛下,胡少师…已经走了。”
    “朕知道。”朱祁玉紧紧的抓着扶手,其实在胡濙谢恩之后,皇帝已经察觉出了胡濙气息渐弱,胡濙是天人五衰,和陈懋一样,不是用药石可以留下的。
    胡濙走的很安详。
    “陛下。”
    “朕知道。”朱祁玉就站在艳阳之下,站了许久,才慢慢的松开了手对着兴安说道:“让礼部准备谥号吧,赠太师,义礼伯,把朕写的悼文给太子,让太子、襄王,主持官葬,葬金山陵园,配享皇陵。”
    哀荣备至。
    “臣代父谢陛下隆恩。”胡长祥哽咽着谢恩,接过了扶手,推着胡濙回家。
    今天早上胡濙醒来之后,便一直说要来讲武堂看一看,胡长祥拗不过,就将胡濙推了过来,那个时候,胡长祥其实已经你知道父亲大限将至,临终之前,胡濙依旧想到讲武堂,其实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到陛下。
    朱祁玉在御书房批阅奏疏,听到胡濙到了讲武堂,正在和冉思娘说太医院事的他,立刻就寻到了胡濙,君臣这才算是见了最后一面。
    按理来说,胡濙作为永乐朝臣,应该配享文皇帝皇陵,但是朱祁玉作为活着的皇帝,让胡濙葬在了金山陵园。
    义礼伯,是流爵不世袭,是一种荣誉,胡濙的一生是个谄臣,谁在位上支持谁,他承认自己无德,他为皇帝洒水洗地,他将礼法岂是不便之物挂在嘴边,但终其一生,都在守护大明的礼法。
    大明大变革已经到来,朱祁玉对于新时代下的道德规范也有些迷茫,还打算等到胡濙精神好些再商量,结果却没等到胡濙精神再好起来。
    对于奇功牌,当初颁布之时就有规矩,不得随葬。不得随葬的原因是朱祁玉不愿意那些个盗墓贼,为了金银之物,打扰这些为大明屡立奇功的英魂。
    忙碌了一生,既然休息了,就好好休息。
    胡濙是一个无德的谄臣,他一生收过很多的学生,但是送丧时候,愿意以弟子礼送最后一程的只有无耻的刘吉和只手遮天的贺章。
    “送胡太师!”兴安甩了甩拂尘,贺章、刘吉、胡长祥等人抬起了棺椁,向着金山陵园而去。
    ……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并不是在破坏礼法,而是在保护礼法。——大明太师胡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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