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宾言下了观海楼,便奔着吴塔的方向而去。
    一共要抄家十余户,唯有这吴塔宋氏,因为在苏州,所以李宾言要亲自跑一趟,毕竟跑到苏州地界拿人,李宾言有很明显过界了,虽然打了招呼,但李宾言还是亲自跑一趟。
    虽然他不跑这一趟,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毕竟一个带着永乐剑的巡抚,一个是称府尹的松江府尹,这官大一级压死人,李宾言就是不知会便拿了人,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也只能受这个闷气。
    都是在官场上混,今天李宾言给了他人面子,日后,旁人就会给李宾言些面子。
    李宾言坐在车驾上,打开了车窗,让暖风吹进了车驾之中,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棉田,这仍然是松江府地界,松江多棉农,这遍地白花花的棉花,让人心旷神怡。
    李宾言一直看着窗外,对着陈宗卿说道:「五月棉秀,八月棉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虽然迟了那么几日,但是这棉花还是开了。」
    「在京师的时候,陛下让我去胡少师哪儿学习为官之道,陛下喜欢把我们这些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打发到胡尚书那边儿长点心眼儿。」
    「胡少师就教训了我一顿,说到了去岁我被左右为难,这头弹劾我,那头夸赞我,把我弄到风口浪尖上,固然是有人眼馋这海贸的厚利,但是弄的那么大的阵仗,和我不通人情世故,觉得给陛下办差,就不用给地方官僚一点面子,说拿人就拿人,说办差就办差,惹了众怒有莫大的关系。」
    陈宗卿满是羡慕,能让陛下费了心思送到胡少师那儿学为官之道,这是求都求不到的福分。
    胡濙这种六朝老臣,等闲会开口训诫一二?还不是陛下有命?
    李宾言悠悠的说道:「我便争辩了几句,胡少师便以于少保为例子,于少保如此刚正之人,在地方做事的时候,也是面面俱到,八面玲珑之人,王振要对付于谦,弄的朝野沸反,最后不了了之,便是于少保的为官之道。」
    「陛下做事,尚且需要给地方各级官僚一些面子,比如这次的朝鲜王要随大明南下西洋,陛下不就是看在当初济州市舶司,首阳君看大明要,也是顶着朝鲜上下的反对给了,陛下自然要还这个情分,这人情往来,不就是个你来我往吗?」
    「胡少师教训的是。」
    在大明传统士大夫的心里,既然这朝鲜王由大明册封,那自然属于大明的六合之地,那朝鲜便是大明的地方。
    你来我往,看似简单,但是李宾言也总结了自己过去做事的风格,果决有余,圆滑不足。
    这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至于这世故到底几分才算是合适,想明白了,这做人也便是做明白了。
    李宾言的随行车驾驶入了苏州地面,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早已恭候多时。
    这李宾言仗着圣眷在隆,又仗着身后有松江京军驻扎,在江南地面上,可谓是耀武扬威,做事狠辣,说从杭州府拿人,便直接带着一众校尉、衙役便去拿人,说要去苏州府抄家,那是招呼都不打一声。
    江苏、浙江、凤阳等巡抚、知府们,都是敢怒不敢言,在礼部尚书萧晅挑头要对付李宾言的时候,立刻便是墙倒众人推,奈何李宾言的后台就是大明皇帝,这后台太硬了,硬到墙在众人推之下都没倒。
    让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意外的事儿发生了
    李宾言回了趟京师,再回来办事,也开始打招呼了,这李巡抚既然打了招呼,这礼数自然要到位,这不,江苏地方官员,就到界碑处相迎。
    「见过李巡抚。」江苏巡抚周忠达带着一众官员见礼,江苏巡抚巡抚地方挂的是佥都
    御史的正四品的品秩,而李宾言是三品户部左侍郎,官大一级,周忠达自然要先见礼。
    大明皇帝不喜跪,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谁没事愿意给人磕头?这往来见面便都是揖礼,身体肃立,双手抱拳,左手在上,手心向下,微微俯身便是礼数。
    李宾言回礼笑着说道:「今日大明官船官贸出海礼节繁琐,便耽误了些功夫,还请周巡抚勿怪。」
    「不碍事不碍事。」周忠达也是愣了愣,赶忙说道,这面子给来给去,便都有了面子,你一点面子不讲,我没了面子,你自然也没面子,你来我往大抵如此。
    「李巡抚,这吴塔宋氏的案子,若是有需要的地方,李巡抚尽管说话,咱江苏地面,绝对通力协作,把案子办好。」周忠达说起了正事,鼎力支持李宾言抄家。
    这吴塔宋氏可没少使银子、也没少托关系,想走这周忠达的门路,左右还是想让江苏地方报个灾荒,把这笔炒粮食期货的损失摊到朝廷的头上,反正是公家的东西,损失了也是公家损失,你周忠达又不损分毫。
    周忠达那是一厘钱都不敢拿。
    这宝源局的账,都是要过计省的盘查,宋氏的案子只有不到二十万银币,可是这十家加起来一百三十余万的亏空,那是灾荒二字能糊弄过去的?
    陛下可是大明的户部尚书,这账本最后直达天听的时候,报灾荒的各级官员,都要吃陛下的铁拳,陛下平素里客客气气的,可是在查贪这件事上,可从来不含糊,多少人以身试法,试试便逝世了。
    你吴塔宋氏要是亏得亵衣都当掉了,亏得宗族都散了,朝廷就是想抄你也没得抄,也拿你吴塔宋氏没办法。
    可是你吴塔宋氏有钱不还,最后亏空亏到朝廷头上,玩起了左手倒右手的把戏,还想报灾荒?
    这宝源局的收益可是内帑国努对半开,亏到朝廷头上,也就是亏到了陛下头上,陛下是冕服只有一套的皇帝,你让陛下亏一百三十万银币?
    在民间传闻之中,皇帝陛下吝啬至极,恨不得把一枚银币掰成十瓣花的主儿,你让陛下亏一百三十万银币?
    周忠达不敢报这个灾荒,江苏地方也没人敢让陛下亏一百三十万银币。
    「我这招摇过市,倒是显得叨扰了,奈何这案子诸府并办,事涉浙江、江苏、应天、松江,由某督办,职责在身,不得不叨扰了。」李宾言颇为客气的说道。
    李宾言为何不跟地方打招呼?
    还不是怕地方提前通风报信,或者干脆阻拦办案,才不肯打这个招呼?
    但是这次打招呼,李宾言发现,其实他不应该把同僚们都看做是敌人,大家同朝为官,有些李宾言都不敢犯的忌讳,同僚们就更不敢了。
    他李宾言圣眷在隆,这同僚们有几个有永乐剑的?
    大明长佩永乐剑这等尚方宝剑的仅有李宾言他一个人,他几次归还,陛下都不肯收回去。
    「哪里话,哪里话,只是某有个不情之请,李巡抚,这个案子,咱们江苏地面的官员们,能不能观摩一二?说来惭愧,这抄家,江苏还真的没会。」周忠达提出了一个请求,就是观摩学习办案。
    说实话,李宾言办案,虽然不近人情但是办的桩桩件件,没人能挑出毛病来,陛下圣眷,也不会圣眷一个无能之辈,这李宾言除了不够世故之外,的确是能臣一个。
    周忠达原来是不敢提这种要求的,毕竟这是李宾言的绝活儿,人家立足之本,但是这一接触,周忠达发现李宾言也不是传闻之中,那般不好相处之人,便提了一个不情之请。
    「好说好说。」李宾言没什么犹豫,笑着回答着。
    之前李宾言和浙江的巡按御史、宁波市舶司闹僵了,就是李
    宾言不肯分享这松江市舶司经验,最后闹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下旨,李宾言才肯分说。
    李宾言的性子很独,这么些年似乎对谁都不怎么信任,看谁都像是看曲阜孔氏那般。
    李宾言之所以将同僚们看作敌人,之所以性子这么独,这和他当年在山东巡抚的经历有关,兖州驿站被内外勾结的倭寇袭杀,而后一场高烧不退,李宾言都看到他爷爷在喊他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皇帝也不怪李宾言性子独,这换个人这般经历,性子也独。
    这么些年过去了,李宾言总算是活回来一些,不再藏着掖着。
    周忠达大喜过望,带着一众官僚陪着李宾言一起前往吴塔。
    李宾言以吴塔宋氏为例,把这抄家的流程讲解的非常细致,但是从卢忠哪里学来的抄家秘法,李宾言并没有细说。
    卢忠,大明锦衣卫左都督,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乃是大明抄家第一人,李宾言、李贤、南镇抚司镇抚使杨翰等人的抄家本事,都是从卢忠那里学来的,哪怕是李宾言不讲那些秘法,他的分享,也让江苏地面官僚大开眼界。
    李宾言没讲的内容,其实才是重点,如何查清楚目标到底有多少资产,有多少是代持的资产,有多少左手倒右手的买卖,有多少藏银,想弄清楚这些,都是不宣之秘,等闲不足与外人道也。
    用卢忠的话说抄家是个细致活儿,你把宅子里的银子掘地三尺抄出来,那不算是本事,能把盘根交错的资产理清楚,弄明白,才算是本事。
    而知道这些,需要用到的一些手段,比如收买家人,比如在民间走访,比如深入探查,比如查账,比如探查银路,这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需要在实战中,不断的总结经验教训,方能大成。
    李宾言最后总结性的说道:「胡少师训诫某,跟某说了一番话:说这自古以来,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他们手里才有几个银钱?榨干了能榨出几滴油来?榨着榨着把最多的、种田的庄稼汉逼反了,那便是气数已尽的时候了。」
    「西汉末年,王莽篡汉,若不是他要弄井田法,把这百姓逼到了绝路上,这绿林赤眉闹起来,新朝气数哪里能只有短短十四年?这东汉末年,若非这黄巾军搅动天下,这东汉天下还是刘氏天下。,
    「别说这行商的,势要豪右们想造反,都不可能成,这几千年来,就是这藩王起事能成事儿,不过靖难一役耳,燕府一家也。,
    就这一个燕府靖难,那还是建文君配合的好,但凡建文君配合的差点,燕府想夺天下,也是不大可能的事儿,兵推棋盘上,大明皇帝手持太子府,不用兴安出手,都能把料敌于先的于谦、疲兵再战的石亨打的溃不成军。
    在地方就说地方事儿,地方抄家最大的顾忌就是把人逼反了,没法向朝廷交待,可事实上,李宾言抄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哪个势要豪右之家,敢造反的。
    抄家顶多是首恶被拿去了脑袋,这造反,可是全家所有人的脑袋。
    西汉时,从汉高祖起,一百多年迁豪户守陵,一茬一茬的割,也没见哪个势要豪右之家敢造反的。
    李宾言带着一众缇骑们抄家,在日暮时分,便把事情处理的干干净净,让苏州地方官员,叹为观止能做到李宾言这么干净利索,甚至只有李宾言这一半的功力,还愁没有圣眷?
    该人家李宾言圣眷在隆,这谈笑间,就把抄家这么大的事儿,办的利利索索。
    「李某这便告辞了。」李宾言看着日头,笑着说道:「诸位留步,不必远送。」
    「李巡抚,这都日暮了,要不就留在吴塔,某也尽地主之谊,顺便再讨教一二。」周忠达惊讶无比,这上官都到地界了,就是不捞那么多的油水,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周忠达都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那连扬州花魁的画船都打了招呼,哪成想,这么晚了,李宾言居然还要回去?
    「松江府就这般,事儿多,回去还要处置一些事儿,就不多留了。」李宾言去意已决,让他世故他可以世故,可是让他精于世故,他真的不擅长,他就没那个天分。
    周忠达看李宾言的态度坚决,便不再多留俯首说道:「送李巡抚。」
    「好说。」李宾言上了车驾,一行人连夜奔着松江府回去了。
    周忠达看着李宾言的车驾,看了许久才说道:「这李巡抚啊,终于是把官儿做明白了。」
    于谦曾经提议让李宾言回京,一旦大明军北伐全军覆没,李宾言就是于谦挑出来的那个接替他的人,于谦看人很准,李宾言若是把性子特立独行稍微改一改,便是贤臣。
    能臣能不能,看的能力,贤臣贤不贤,除了能力,自然还看名望。
    李宾言不能去天边看看,自然要把这官儿给做好,做通透,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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