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谐是十分惊惧的,在所有人口中以暴戾著称的陛下面前,问陛下战败了如何,这不等同于在老虎头上抓風子,羊入虎口吗?
    但是汪谐被这个疑惑困惑了许久,他必须考虑这是不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唯一一次面圣的机会,唯一一次朝见陛下,问出自己心中疑惑的机会。
    一次春闱就将近三百进士,绝大多数的进士,大多数只能见皇帝一次,也就是殿试这一次。
    正统十四年中秋节,大明不可战胜的京营,在土木堡丧师,皇帝被俘,大明风雨飘摇。
    常言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只有想明白了这句话,才算是略通军务。
    大明军是不可战胜的吗?
    在正统十四年中秋节之前,所有的大明人都是如此认为,可是土木天变,在大明的身上,划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汪谐忐忑的看着月台上的陛下,他在等待着陛下的回答,或者等到陛下的问责。
    朱祁钰看着汪谐,颇为平淡的说道:「若是大明军在塞外全军覆没,和林的阿刺知院举兵犯边,朕便提领老营两万军士出塞。」
    「就是死,也不能让虏寇再踏入长城之内一步。」
    「朕临危受祖宗成命登基为帝,朕在这宝座上坐着一天,虏寇就不能入中原一步。」
    「除非他们踏过朕的尸体。」
    朱祁钰从未忘记为何出发,他的皇位虽然有稽戾王在金水河桥的禅让诏书,但是他的皇位是继承祖宗遗志,临危受祖宗成命登基,而不是那一张找补的禅让诏书。
    那张禅让的诏书,是为了保住当初行废立事儿臣子们的清名,比如于谦、胡濙、王直、陈循等人。
    甚至可以说王谦恭未篡时,但是不能说大明群臣搞出了废立事,那稽戾王亲手盖下的宝玺,认可的禅让诏书,无论怎么讲,都没有废立事。
    朱祁钰记得自己为何出发,自然便不会让自己腐朽,这也是十余年来,他所有的坚持的动力。
    不忘初心。
    「陛下…」汪谐大惊失色,想要说话,他万万没料到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堂上的士子们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月台上的皇帝,他们这才知道陛下早就做了打算。
    朱祁钰摆了摆手,站起来说道:「不用跪,也不用高谈阔论,诸位用膳去吧。」
    他说完也没管士子们的反应,走到了后殿,上了车驾,向着讲武堂而去,他今天监考了一整日,积压下来的奏疏,还得他去处置。
    江渊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跳了起来,向着讲武堂急匆匆的赶来,他不是来面圣的,他是来找于谦的。
    于谦是兵部尚书进的少保,在河套之战封侯之前,于谦一直兼任着兵部尚书和京营总督军务,时至今日,于谦的京营总督兵务的差遣,依旧没有卸下。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江渊作为兵部尚书,自然要找于少保沟通。
    江渊将奉天殿殿试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于谦,这消息早就传的京师遍地都是。
    「知道了。」于谦听闻江渊如此说,显得极为平静,丝毫不感觉到有任何的惊诧。
    「于少保早就知道了?」江渊看于谦的反应,眉头紧蹙的说道。
    于谦笑着说道:「猜到了,陛下虽然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明说,但是依陛下的性格,陛下会如此做,而且一定会这么做。」
    「把襄王殿下从大宁卫唤回来的时候,你作为六部明公也该想到了,不应如此惊讶才对。」
    于谦太了解自己这位主上的脾气了,一旦战事不顺,陛下就是单枪匹马也会拦住瓦刺人南下的铁蹄。
    于谦语气一变,脸色变得森严,整
    个人多了一丝平时所没有的锐气和锋利,他嗤笑一声说道:「可是,凭什么呢?
    「当初贼酋也先,抓了还是皇帝的稽王,陈兵十数万在京师城下,凶焰滔天,可是又能如何?」
    「也先在京师碰了一鼻子的灰,灰头土脸的回了和林。」
    「现在和林的阿刺知院,凭什么赢我,赢武清侯,赢大明军?」
    「就凭战场在草原上吗?
    「他赢不了。」
    于谦这个模样,江渊见过,那是在土木天变后,在京师之战的过程中,于谦就是这副必胜的模样。
    于谦的军事天赋是料敌于先,是综合战场情报进行分析的军师,于谦这不是为了涨士气才如此说,若是他觉得胜算不大,一定会竭力阻止陛下北伐。
    既然于谦同意北伐,那便是胜券在握。
    于谦的看向了北方,目光深邃。
    而此时的阿刺知院焦头烂额,在他的估计中,绝没有郑王自缢、萧晅被斩首,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皇帝就查清楚了女干细,并且枭首示众。
    阿刺知院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跟大明军正面对垒,他希望大明军因为后方不稳,在草原耀武扬威一番,回转京师,进而阿刺知院在大明王化的铁拳之下,有喘息之机。
    但是大明的应对,可谓是雷厉风行。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阿刺知院急得团团转,茫然无措的看着另外一个人,眼神里带着急切和闻讯。
    赛因不花看着阿刺知院的模样,无奈的说道:「我当初是不同意咱们和萧晅等人瞎搅和,就他们那一套,对付大皇帝不好使。」
    这一套对付稽戾王绰绰有余,但是对付眼下的大明皇帝,那便是有去无回的下场,要对付大皇帝得跟大皇帝争道,搞些阴谋诡计,伤不了大皇帝分毫。
    赛因不花在土木天变前是大明将领,在稽戾王被俘后,赛因不花投靠了瓦刺人,本来想做从龙之臣,结果瓦刺拉了,被大明一顿暴揍,狼狈的逃回了和林。
    赛因不花立刻就尴尬了。
    当年赛因不花和石亨在草原上,合称双煞,现如今,一个是大明朝赫赫武勋世爵,一个在草原上吃沙子,朝不保夕。
    赛因不花因为和王复合谋拯救了一部分的夜不收,收敛了遇害的夜不收的遗骨送回了大明,家眷得以归明,但是赛因不花这辈子是回不去了。
    赛因不花从一开始就不同意阿刺知院和萧晅等人瞎搅和,他们什么人?跟陛下斗,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道行?
    就是朝里人老成精的胡淡,那要给陛下耍阴谋诡计,也要天时地利人和,方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可乘之机。
    「当时我也是鬼迷心窍,寻思着这一旦打起来,这大明后方不稳,那不得立刻班师回朝?这样一来,咱们士气大涨,多少能喘口气不是?」阿刺知院的语气很是柔和,他现在就是没头的苍蝇,得让赛因不花拿拿主意。
    赛因不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愤怒,他质问道:「你这是喘口气吗?你把贡市都给断了,这不等同于说,要跟大明不死不休吗?但凡是大皇帝尚有一口气在,岂能容你?」
    这贡市还在,这阿刺知院多少还有个渠道能和大明沟通一二,这贡市一断,这怎么沟通,等到被大明军被抓了作为俘虏再跟大明沟通吗?
    说难听些,这贡市就是大明套在阿刺知院这些瓦刺残部头上的缰绳,阿刺知院这停了贡市,便停了大明对草原的经济羁縻,大皇帝不急眼才怪。
    贡市一直是赛因不花在管,这阿刺知院下令不得瓦刺诸部前往贡市之后,赛因不花就一直满腹牢骚,今天终于讲了出来。
    阿刺知院擦了擦额
    头的汗,有些惊慌的说道:「我这不是寻思着,这战后贡市牲畜价不是还能商量吗?到时候再谈便是。」
    阿刺知院说的是明面上的由头,其实根本原因是赛因不花因为管理着瓦刺诸部前往宣府贡市,导致赛因不花在这和林的威望越来越高,阿刺知院也是怕自己哪天睡着了,被赛因不花拿去了脑袋。
    阿刺知院的如意算盘打的响,寻思着战后把这贡市的管理权收到自己的手里,可是没成想,郑王自缢了,萧晅被斩首了,大明的后方乱不起来。
    「我倒是有个想法。」赛因不花坐直了身子,拿出了师爷的坐派。
    「速速道来。」阿刺知院往前疾走了两步,殷切的看着赛因不花,将希望寄托于这个叛臣的身上。
    赛因不花掷地有声的扔下了两个字说道:「西进。」
    「也先岂能容我!」阿刺知院猛地摇头说道。
    撒马尔罕情势紧张,也先和王复之间的矛盾就如同坐在炸药桶上一样,随时都可能把康国给炸的七零八落。
    也先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下令让阿刺知院带着所有部众前往撒马尔罕。
    阿刺知院不愿西进,最终闹得也先颜面扫地,这和王复之间的矛盾,只能用怀柔的法子化解了。
    可是王复这样的人,也先玩权谋哪里是王复的对手,康国才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也先自然不容你,可是康国公容你啊。」赛因不花给阿刺知院指明了一条活路。
    也先自然不会容阿刺知院,但若是王复作保,阿刺知院此次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的棋,也就算是盘活了。
    「这…」阿刺知院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赛因不花喝了杯热茶,揣着手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你动作得快点,若是动作快,你还能带着你手下那帮人一起走。再晚点,大明军大兵压境,你想走,你手下那帮人也不会让你走了。」
    赛因不花在提醒阿刺知院,最有可能要他命的,不是大明军,很有可能是想要拿他人头作为投降筹码的手下。
    赛因不花确切的掌握了阿刺知院手下和大明瞎搅和的情报吗?
    并没有。
    赛因不花只是在妖言惑众,扰乱军心,离间阿刺知院和他的部曲,一旦离心离德,这仗,阿刺知院便失了最重要的人和。
    有时候,看似为你好,看似和你站在统一立场的话,不见得是真的为你好,也不见得站的和你站在一个立场之上。
    赛因不花这么做的原因,其实也简单,他到底也算是墩台远侯的编外人员,当年营救八十一名夜不收及骸骨,到底给他挣回一些做人的份额,只是他这个编外人员永远转不了正罢了。
    大明在处置萧晅案中有一个关键证据,那便是原版的盟书,这封盟书是铁证,而赛因不花就是偷盟书,并且做了假货,李代桃僵的执行人。
    赛因不花这番话,若是放在大明,大抵上不得台面,更不会有什么作用。
    但是在和林,作用就很大了。
    草原的情况和汪谐所言,都是一群分食不均的恶狼一样,这些部族们尊阿刺知院为首,那是阿刺知院能给他们分食,一旦阿刺知院分不了食,就会被这些养不熟的恶狼给吃的干干净净。
    「听君一席话,真的是胜过…胜过十年书啊。」阿刺知院如同醍醐灌顶,猛地惊醒,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早做打算为上。」赛因不花情真意切的说道。
    阿刺知院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力的说道:「那跟康国公沟通之事,有劳了。」
    「沟通好说。」赛因不花面露为难的说道:「那你得拿出点让康国公信任的东西来,否则
    康国公怎么能相信真心归附呢?
    「何物?」阿刺知院愣了愣,试探的问道。
    赛因不花笑着说道:「阿刺平章的两个孩子,送信之人只能是他们二人前去,一来取信于康国公,二来,也让俩孩子避避难,躲一下兵祸。」
    阿刺知院犹豫了下说道:「如此,那便让他们去吧。」
    赛因不花出了大帐之后,回到了自己的营账之内,写了一封书信,塞进了竹筒里,用火漆封好,放在了营账外的排车的轮毂之下。
    每天都会有人定时取信,但是赛因不花并不知道到底谁在取信。
    赛因不花在书信里写了一道毒计。
    阿刺知院的这两个孩子前往撒马尔罕,到底该怎么取信于康国公?
    很简单,把两个孩子送信的消息告诉也先。
    也先一旦知晓,绝对会派人截杀二子,只要阿刺知院的两个孩子死在了也先手里,阿刺知院便是取信于康国公了。
    的确简单。
    赛因不花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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