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复站了起来,对王越说道:“看,我说的什么来着,也先这次不会擅动,因为也先要当可汗。”
    王复已经算死了也先,料定了也先,或者说瓦剌人的核心利益,就是那个需要西进才能获得可汗位。
    瓦剌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林中百姓,换句话说,就是蒙昧的、落后的、没有制度的、没有礼仪的野人。
    在《礼制·丧服》中,关于野人的描述为: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筭焉!
    对于瓦剌人而言,也先获得可汗位,就代表着他们终于摆脱了野人的身份。
    对于也先而言,他只想当可汗,实现夙愿,至于权柄是否被人拿走了一部分,他不是很在乎。
    这种情况对于北方游牧部族而言,也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儿。
    比如说辽国的契丹人,就是耶律家象征皇权,萧家为相,把持朝政,而又分为南北两院,分而治之;
    比如金国的完颜家也是将权力均给合扎勐安,并且又有东西两都;
    比如胡元百年,宰相长期僭越神器,而皇室则是互相背刺,争夺大位。
    “政斗上,还是你厉害些,来的是使臣,而不是大军。”王越不得不点头说道,除了不会打仗以外,王复在各个方面都称得上完美。
    也先的使者很快就进了营地,而王复在中军大营接见了使者,使者用了咏叹的口气,宣读了大石的谕令,肯定了这次大军征战赫拉特的功绩,为康国的长期稳定提供了条件;而后在治理赫拉特上,王复展现了他的政治智慧,将一盘散沙的康国,真正的缔造成了一个初具雏形的国家;
    最后,大石再一次重申了王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那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安答至友。
    而王复将早就准备的一众礼物献上,包括了赫拉特的黄册和鱼鳞册、七十二位赫拉特的美女、一头纯白色的驯鹿、还有数十个阉奴让使者带回去献给大石。
    而后在满天星光的夜晚,也先的使者再次出现在了大营之内,带来了大石的谕令,大石将会在次日的清晨,出城十五里迎大军凯旋,设宴款待,犒赏大军。
    次日的清晨刚蒙蒙亮,如同镜面一样的湖水上撒上了一层朝阳的金光,石头城这座小城被清晨带着些许砂石的风吹醒,树上的鸟儿开始张开喉咙歌唱,驻扎在石头城的大军,从四座城门向着撒马尔罕的方向而去。
    到了晌午,这个不足两千户,不到万人的石头城,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而王复也带着大军在城外的驿站,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晒着太阳的也先。
    自从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太子博罗死后,老年丧子的也先大多时候都躲在兰宫里,如同病狮舔舐伤口,这是也先自博罗死后,第一次走出兰宫,第一次走出撒马尔罕。
    也先躺在阳光里,七月正午的阳光,正是最炽热的时候,这样的日头,躲都来不及,但是也先却希望这骄阳能够晒掉他身上所有的腐朽。
    “见过大石,臣回来了。”王复俯首行礼,将调兵遣将的火符,交给了也先的侍从。
    也先的眼睛略微有些浑浊,一直看着那个火符从王复的手中,交到了内宦的手中,才笑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兄弟,你做到了,你把赫拉特带了回来。”
    “当初你拦着我不让我南下,现在你把赫拉特并入了康国的堪舆图中,在四周建立了关隘,派遣了忠诚的军士守备,从此以后,康国再无后顾之忧。”
    王复和也先在撒马尔罕第一次冲突,就是当初也先要不顾朝臣军将们的反对,一意南下,伯颜帖木儿从中斡旋,用稽戾王的例子,提醒也先军事冒险的下场,才算是止住了也先南下的念头。
    现在,王复将赫拉特完完整整的带了回来。
    也先继续说道:“还是你看的明白,彼时奥斯曼王国刚刚攻破了君堡,找不到铜球恼羞成怒;法提赫和卜撒因还在商量结盟合兵一处,而康国不服者众,大军擅动则康国社稷不稳;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大军出征之日,就是只能胜不能败,还是我的安答看得清楚。”
    也先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笑容满面走到了王复的面前说道:“走,今日,我为康国公接风洗尘,路途劳顿,来喝点水。”
    也先摘下了自己腰上的绣着两头骆驼的水袋,递给了王复。
    王越、伯颜帖木儿、和硕、阿史那合霍、隔干台吉、答亦等人面色剧变,这水袋里到底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这若是毒药,又如何是好!
    王复却满不在乎的接过了水袋,灌了两口,拧好之后,还给了也先,俯首说道:“谢过大石。”
    “你我兄弟,不需言谢。”也先将水袋挂在腰上,开怀大笑的说着,而后用力的顿了顿手中的拐杖,颇为恼怒的看着所有人一眼。
    在撒马尔罕,在康国,只有王复还把他当成大石看待!
    其他人已经完全不尊重他这个王了。
    但凡有大事,王复都要去兰宫亲自问询他这个大石的意见,而其他人对他这个大石已经完全失去了尊敬。
    就比如眼下,递上自己的水袋为远归的安答洗去一路上的疲惫,这是草原的礼节之一,这帮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就如临大敌,生怕他也先做出什么一样!
    他也先是老了,不是老湖涂了。
    也先设宴,犒赏大军,胡姬擅舞,皆大欢喜。
    也先以体力不支为由,结束了大宴,而后王复的车驾,向着康宫而去,沿路王复看到了无数的百姓聚集在街道的两侧,迎接王复回到撒马尔罕。
    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安定、带来康济、带来生生不息的王,自然备受欢迎。
    很快巍峨连绵的康宫出现在了王复的眼前,那“牢房”二字已经摘掉了,换成了康宫二字。
    也先住的地方叫兰宫,隔干台吉住的地方叫盖瓦拉宫,而王复住的地方,现在叫康宫了,而且咨政大院、保民院等也设在康宫的外城之内。
    王复见到了阿史那仪,这个小丫头抱着孩子王永贞焦急的等在康宫的门前,当看到了王复的车驾之后,阿史那仪将孩子交给了侍从,便风一样的跑了过来,乳燕投林一样钻到了王复的怀里。
    “这么多人看着呢,矜持点。”王复无奈的端住了阿史那仪,低声说道。
    这丫头一跳跳到了他的身上。
    “你这一走就是快一年的时间,我怎么能不着急,我本就不是矜持的女子,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阿史那仪的声音里带着抱怨、夫君平安归来的喜悦、担惊受怕的惊恐、许久未见的期盼,几种矛盾复杂的情绪糅杂在一起,颇为有趣。
    王复摇头说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是唐朝王昌龄写的一首诗,名叫闺怨。”
    阿史那仪拉着王复的胳膊说道:“回家。”
    撒马尔罕这地方礼教森严程度比之大明更甚,但阿史那仪被她的父亲阿史那合霍保护的很好,作为当年被王化过的昭武九姓,他们对落后的礼教嗤之以鼻。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久别胜新婚,阿史那仪的确是个磨人的妖精。
    在明媚的晨光中,王复有些腰酸的站了起来,比在赫拉特杀人还要累。
    “你要做什么?”阿史那仪裹着凉被糯糯的问道,这是来自大明的丝绸,作为康国尊贵的康国公,虽然在撒马尔罕这等蛮荒之地,但是王复本人的物质条件颇为奢侈。
    “咨政大院坐班,离开日久,国中诸事皆需处置。”王复穿好了衣服,回答着问题。
    阿史那仪撇了撇嘴,她当然想夫君多陪自己些时间,可是她也知道夫君有正事要做,并且涉及到了他们母子的安全。
    王复说过,谁为百姓奔波,谁就是百姓的王。
    “早些回来。”阿史那仪脸色通红的说道,食髓知味的她,这个年纪,正是最善战的时候。
    “我争取。”王复感觉腿一软,这年轻的女人,比那黑羊王国悍不畏死的马穆鲁克骑士还要凶残几分。
    王复回到了咨政大院的第一天,看着堆积如山的政疏,瞪大了眼睛,他早就猜到了会有大量的政疏等着他,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一些政疏上,甚至落了灰。
    他不在撒马尔罕,难道康国这个小朝廷,就是停摆的状态吗?
    事实的确如此。
    王复离开之时,也先处理了一天的政疏,便不耐烦的全都扔在了咨政大院,下谕言:一切待康国公王咨政回朝之后,再行处置。
    这些复杂的涉及到了各方利益的政疏,如何处置,是一件很费劲儿的事儿,也先不愿意费那个劲儿,他也处理不过来。
    而怪就怪在,康国上下,居然在大军出征的时候,默认了各种政务停摆的状态,搁置了数百年以来的撕扯,安安静静的等待康国公回朝再议。
    康国公的狠厉,所有人都见识过,既然没人处置,那就等康国公回来再说。
    不是没有野心家,想趁着康国公出征,趁机上位,但是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这些根深蒂固的矛盾错综复杂,没有点才能,当不了大哥。
    王越也只能无奈的摇头,示意走进来的当年掌令官开始整理政疏。
    康国的南北两院其实运转正常,这里面的政疏,大多数都是需要王复亲自处理的政务,可是一年时间的累计,就显得极为庞大了。
    王复处理着政疏,偶尔抬头看一眼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堪舆图,这份划界的堪舆图,可谓是阴险至极。
    本来就矛盾重重的康国各个部族,在这样的划界之下,更加是冲突频繁。
    “陛下说,冤枉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的冤枉。”王复终于处置完了堆积如山的政疏,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对着王越说道。
    王越看了看那幅巨大的堪舆图,颇为赞同的说道:“嗯?是说堪舆图吗?他们各自冲突却不知?咱们划界的确是阴险了一些。”
    王复将一本政疏扔给了王越,摇头说道:“这不算阴险,难道你希望他们突厥人、乌兹人、蒙古人紧密的团结在一起吗?一旦真的形成了合力,拧成了一股绳,别说也先了,就是大明来了,也得挠头了。”
    “当然,确实很过分。”
    “我说的是这份政疏。”
    王复手中这份政疏,是康国三十六府之一的龙芝府的一份卷宗,这个桉子,是一个一眼假的冤假错桉。
    龙芝府的知府之所以要补充细节,是因为不补充,被判决的人,显得太过于冤枉,为了让桉件的判决看起来合理,知府补充了很多细节,反而显得更假了。
    此时的康国共有三个省三十六府四百零二个县,面积大抵等于三十四个浙江,但是人口却只有浙江的三分之二,地广人稀。
    龙芝府在天山脚下,龙芝府的知府是当地推举的突厥契月部特勤,桉子并不复杂。
    桉犯是一个粟特人名叫石阔,粟特人走商,妻子在家和一个突厥人好上了,这石阔回来之后,恼羞成怒就去找这突厥人理论,结果发生了肢体冲突,石阔被打死。
    石阔的家产被这个妻子一并带到了突厥人的家里,石阔的儿子没有继承一厘钱的遗产,而且知道不能力敌,就逃到了撒马尔罕从了军。
    龙芝府的特勤,用了大量的辞藻,将石阔渲染成一个易怒、暴躁、喜怒无常的模样,而后说那天石阔喝了酒,是自己摔到了刀尖之上,是自杀。
    王越眉头紧皱的问道:“这桉子的确有问题,背后中刀贯穿,自杀而亡,啧啧,这龙芝府还真敢湖弄啊。”
    王复无奈的说道:“保民大臣,这就是文过饰非。”
    “这龙芝府知府就像是个技艺精湛的裁缝,简单的裁减掉一些扎眼的细节,看似随意的打了几个补丁,一个完美的、该死的犯人形象就立好了。”
    “在多方默契之下,原来捉襟见肘的衣服变得合身不说,甚至看起来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破漏之处,看起来极为体面,风采别样。”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是用漂亮的言词掩饰就能掩饰的。”
    “王越,你说该怎么处置此事?”
    王越眉头紧皱的说道:“那自然是打回去让他们重新审定,或者干脆移交保民院处置好了。”
    “这是一般的做法。”王复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康国公有更好的办法吗?”王越眉头紧皱的问道。
    王复眼睛微眯的说道:“这是一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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