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黑、灰、白来形容大明朝的利益属性,坐寇的利益属性其实是接近于灰的黑和接近于黑的灰,这就是属性模湖带来的处置困难。
    黑应当是严厉禁止的,灰色应当是劝谕引导的,白色大部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有些地方,即便是白色的,也应该是明令禁止的。
    比如大明京营的调动。
    大明京营超过百人的调动都需要上报给兵部,兵部核准之后还要递给皇帝去朱批,才能调动。
    比如宣府到京师的某个路段有了流寇,这个时候京营负责前往剿匪,需要调动一百零三人,京营总兵官武清侯石亨觉得上报兵部层层批复太麻烦,就批了两张条子,一张九十九人,一张四人。
    这一百零三人真的去剿匪了。
    结果被缇骑、御史们发现了,自然要弹劾石亨,石亨会面临怎么样的惩罚?
    最少也是调到个清闲的衙门,从此以后不视事,甚至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要知道兴文匽武的风气是朱祁玉强压着,清流言官整天拿着放大镜在武将身上找问题,这要是被逮到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石亨明明是按照大明朝廷的规矩办事,为何还要面临如此责罚?
    这就是利益属性为白,石亨做的明明合规合法,超过百人要被处罚,那两张条子都没超过百人,却仍然需要面临责罚,完全是因为京营的特殊性。
    在边军有很多军将都用这种方法吃空饷、喝兵血、派私役,这种胡乱批条子也是大明军卫法在洪武年间就开始败坏的原因。
    合理合规,但用公器谋求私利。
    面前这帮坐寇要是真的提着刀四处打家劫舍,他们的脑袋早就被砍了,也等不到现在。
    他们随时可能从灰产成为黑产,也随时可能由黑产转移为灰产,这种不定的状态,也是他们利益的源头,更是难以处置的原因之一。
    朱祁玉亲自下场,就是为了故意把对方灰色属性彻底变成黑色,故意制造刺王杀驾的局面。
    他就是来碰瓷的!
    当缇骑们的火铳对准了这帮坐寇的时候,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
    “哪个是四爷,上前来,大声说话。”朱祁玉站在凭栏前,大声的喊道。
    四爷,原名卢敬亭,乃是四大家卢氏的旁系,现在在广州府知府衙门当师爷,不是左贰官,但是却是皂吏里的头儿,事务官的负责人。
    这师爷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都是飞过海的,地位根深蒂固。
    怎么叫做飞过海?
    大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是使了大钱,选在别人前面,指日便得官做,这谓之飞过海。
    就别看这飞过海,那不是谁想飞就能飞的,那是得有路子,才能飞。
    此时的卢敬亭焉能不知道自己的踢到了钢板上?
    卢敬亭看着城门楼子上的男子,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再看看那些壮汉带的燧发火铳,内心的一个猜测越来越清晰。
    在大明朝能有这么多燧发火铳的,只有一个人。
    叫阵的人,是最近南塘别苑来的天大的贵人,来广州府主持郡县安南的大明皇帝陛下!
    他刚想转身逃跑,身后一堆长枪短炮堵住了他们的退路,大明两广、云贵总兵官们正在广州府开战前会议。
    听说陛下被堵在了百寿坊,两广总兵官、定西候蒋琬的魂都被吓飞了,带着人就赶了过来。
    “四爷,往哪里跑呢。”朱祁玉看着合围的兵力到了,笑着问了一句。
    卢敬亭哐当一下跪在了地上,磕头咳得砰砰响,他大声的喊道:“皇爷爷饶命啊!皇爷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皇爷爷恕罪啊!”
    朱祁玉是个俗人,他就乐意看着这帮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家伙,眼下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恶人要有恶人磨,朱祁玉就是天底下第一号恶人。
    兴安不知道从哪里搬了几张凳子,几位明公就坐在了坊楼上。
    朱祁玉对着四爷喊道:“咱就来广州府体察民情,切实感受到了广州府四大家的热情啊,一来,就把咱给围到了这里,好嘛,还不让咱走。”
    “那咱就不走了,正好走累了,歇歇脚。”
    “饮茶先了。”
    “卢忠,你带着人,把梁陈潘卢给抄了去,朕就在这等着。”
    卢忠早就准备好了,来到百寿坊的只有两千人,剩下的一千缇骑,都在准备着抄家,他大声的喊道:“臣领旨。”
    抄家,卢忠的老手艺了,别的卢忠不敢说,抄家他绝对能抄的明明白白的。
    朱祁玉有很严重的双标,那私窠子当着他的面骂他叼毛,他一句不知者无罪轻轻揭过,不做追究;这四家大善人们,反而是连面都没见,就被抄了家。
    这难道不适用于不知者无罪吗?
    这哪里说理去?
    没等多久,梁陈潘卢的家主,都被押到了朱祁玉的面前,整整齐齐的跪在朱祁玉十步之外。
    “是不是心里满是委屈啊?”朱祁玉放下了棋子,看着跪下的四个人平静的问道。
    到底都是遮奢豪户出身,这场面依旧不露怯,梁家的家主大声的喊道:“是!”
    “陛下乃是天子,陛下为君,我等为臣子,陛下要生杀取夺,我等臣子只能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但是就这么杀了我们,抄了我们的家,我等不服!”
    朱祁玉嗤笑一声,厉声说道:“好一个不服!”
    “当年瓦剌的也先在京师之战后不服,非要在宣府跟朕碰一碰!他那会儿再往前走几步,眼下也先就不是窝在撒马尔罕了,早就被筑到了西直门外的大路上,供万人践踏!”
    “当年朕要收复失地,在河套占山为王的渠家人不服,勾结瓦剌,炸了东胜卫的火药库,朕把他的祖宅给他点了,把三兄弟送进了解刳院,把他家人通通送到了永宁寺!”
    “朕要推行考成法,天下不服,要罪朕,孙继宗、王骥、王通等人齐聚南衙,撺掇着三王造反,好呀,朕把他们砍在了天地坛下,祭了祖宗。”
    “你不服,你老几啊,你不服?”
    “兴安,拿过来。”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不服的人海了去了,有本事就造反啊,连造反的胆子都没有,还说什么不服气。
    于谦和陈懋对视了一眼,瓦剌西进之后,陛下很少提及也先、瓦剌人,但今天,于谦和陈懋,听到了,也感受到陛下对瓦剌人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
    兴安拿过来了数百封卷宗放在了桌上,朱祁玉打开了一份,大声的说道:“景泰元年春,潘氏强占袭庆坊三十亩地建酒楼一座,杀二十三人,砌骨筑基,人证书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眼下缇骑在挖尸骸了。”
    “景泰元年四月,卢氏子遗忠,手持凶器带护院十三人当街杀人,事后却以口角失手杀人为由,改流放,找人顶替,改名遗孝,人已经抓到了。”
    “景泰二年七月,潘氏勾结流匪,截杀了不守规矩的商贾,正兴镖局总镖头、镖师五十余人、十三名行商死,路人闻讯无不胆颤,尸骨已经起出,几位爷?去看看?”
    朱祁玉面前的卷宗超过了百份,都是这四大家干的好事,全城的坐寇,都是卢家养的家奴而已。
    他点着桌子上的卷宗厉声喝道:“这还是能查到的,那些沉江的、死无对证的,不知凡几,你自己知道你们这四大家这些年造了多少孽吗?数的过来的吗!”
    “你不服?你问过这些冤魂服不服了吗?”
    “你们以为找点经纪买办代为处理,朕就找不到你们头上了吗?”
    “你们是人,是大明的百姓,是朕的臣子,这些、这些、这些,都不是人,不是大明的百姓,不是朕的臣子是吧!”
    “说话!”
    四大家主趴在地上,一句话不敢说,他们还以为陛下要以冲撞圣驾来办他们,这次知道,陛下早就把他们的那些烂事扒了个底朝天。
    “不是挺能说的吗?说话。”朱祁玉看着面前的四个家主,追问了一句。
    “臣等该死!”几个家主零零散散的喊着。
    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大抵都能捞了个举人,这举人指定不是考来的,毕竟费亦应这类弃儒从商,又弃商入仕的人真的不多。
    “觉得朕刻薄寡恩是吧。”朱祁玉缓了口气,冷冰冰的说道:“你信不信朕把你们的罪行登到邸报上,下旨让天下人骂你们四家?”
    “不多,翰林院的翰林们,一人写一首诗,体裁不限、格律不限,写不出来就写千字文,反正朕也不看,只要骂的痛快就是。”
    “把这骂诗、千字文精挑细选,就取名叫《名教罪人诗》,让三经厂刊印天下,石刻之后,填满你家祠堂!”
    “让你们家丑事天下闻,骂名永流传!”
    “你们选吧。”
    于谦勐地打了个寒颤,陛下平日里把人送进解刳院已经足够让人胆寒了,他还以为这就是陛下的顶格处理,现在于谦才发现,他小瞧了陛下的刻薄寡恩,陛下这也太损了。
    名教罪人,这杀了人还要诛心啊。
    “谢陛下不辱隆恩。”四个家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终于认清楚了现实,落到眼下这位皇爷爷的手里,能稳稳妥妥的、没什么幺蛾子的去死,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朱祁玉搞这出儿,也不是他突发奇想。
    雍正四年,年羹尧失宠被赐死,钱名世作为旧朝老臣多少有点不服气,就上书给年羹尧求情,这就戳到了雍正的肺管子,钱名世被雍正革除功名,发回原籍。
    这钱名世离京的时候,雍正亲自写下了《名教罪人》刻成了匾额,让钱名世挂在家门,还让地方官员每日检查。
    这还不算完,雍正又命令三百八十五名翰林写诗,骂钱名世,写不出诗就写千字文,最后精挑细选,凋版印刷《名教罪人诗》,最后刻成了石刻,填满了钱名世的宗祠。
    自此之后,江左文人无钱氏。
    雍正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康熙年间的重重乱象,对于文官而言,杀头是不管用的。
    如果你杀头,文臣会高呼杀身成仁、谢主隆恩;如果抄家,文臣会疾呼与民争利、舍生取义;如果是革职,文臣会笑言远离桉牍劳形、寄情山水之间。
    杀头对付不了文官,反而助长其气焰。
    康熙年间,康熙曾经三次言开海,设立松江市舶司事,结果次次都被阻挠,反而接连损失了三个心腹,钱名世就是第三次阻挠康熙开海的人。
    怎么对付文官?
    彻底搞臭他。
    朱祁玉收起了气势,挥了挥手,让卢忠把人带下去查补,这四个家主,最后都是要进解刳院的,至于其他从犯,该杀的杀,该流的流,朱祁玉还要在广州府待一段时间,这个桉子自然可以办妥。
    朱祁玉坐着车驾,缓缓离开的百寿坊,这场堵门的闹剧渐渐接近了尾声。
    陈汝言和于谦等一干臣子,坐在一辆车上,返回南塘。
    “于少保劝上仁恕之事,看起来进展甚微。”陈汝言忧心忡忡的说道,他担心名教罪人这法子,实在是太损了。
    陈汝言和于谦是老熟人了,当初陈汝言可是于谦手中接过了兵部尚书,虽然没干好,但最后还是给兵部找了个江渊做尚书,也不算所托非人。
    陛下的日拱一卒战略和今日这名教罪人,这仁恕没劝多少,反而越劝越回去了。
    于谦不是很介意的说道:“名教罪人这法子,大抵也算是罪有应得吧,能把陛下逼到动用名教罪人的地步,这还有一丝恭顺之心吗?还有一点人臣之礼吗?”
    “这得告诉胡尚书,让胡尚书把这个法子完善下,胡尚书是太子少师,皇嗣们应该学学这等手段。”
    “于少保不担心吗?”陈汝言低声问道。
    于谦理所当然的说道:“自然,我是武勋世侯,我又不是文臣,名教罪人又用不到我身上,我自然不会担心。”
    “啊这…”陈汝言目瞪口呆的说道。
    的确,于谦现在是武勋世侯,名教罪人是对付文臣的法子,再对付也对付不到于少保的头上。
    一个缇骑打马来到车驾旁侧,大声的说道:“于少保,出事了。”
    “莫慌,何事?”于谦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低声问道。
    缇骑俯首说道:“有人狗急跳墙,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陛下让五百缇骑保护于少保。”
    于谦面色瞬间就变了,急切的说道:“湖涂!你们来我这,陛下那边怎么办!”
    缇骑赶忙说道:“陛下那边还有两千缇骑。”
    “那就好。”于谦这才松了口气,这两千缇骑的火力和兵员素质,打穿广州府护送陛下上船回京,绝对是没有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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