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上次朕提到了让松江市舶司增加三成对黎朝的米粱进口,情况如何了?”朱祁玉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松江府有虹吸效应,在核心地区、中心地区、具有优势地位的地区,能够将周边地区的生产资料、人才等发展要素吸引过来。
    这种虹吸效应对松江府是有益的,对江苏府和杭州府是痛苦的。
    松江府的丁口正在以每年10%的速度高速增加,而这种快速增加,造成了对粮食的高度需求。
    虽然松江府尹陈宗卿一再表示,松江府的粮食足够松江府的百姓三年食用,如果仍然力有未逮,还可以从苏州府和太仓县调运粮草应急,绝对不会发生京师之战中,奸商哄抬粮价,米价高涨的事情。
    朱祁玉让陈宗卿囤粮,也是担心到大明和黎朝一旦开战,若是战事不顺,松江府的这些不知死活的投机客们,哄抬粮价,民不聊生。
    兴安俯首说道:“禀报陛下,交趾、占城等地粮商闻讯欣喜若狂。”
    “确保保质保量的交割进口米粱。”朱祁玉满意的点头说道。
    “今年石景厂、辽东厂、胜州厂、六枝厂、江淮厂和马鞍厂,松江造船厂和龙江造船厂,这些官厂申报的奇功牌和头功牌来了吗?”朱祁玉翻动了下奏疏。
    这是大明眼下的八大官厂,朱祁玉给八大官厂每年留有四枚奇功牌,五百枚头功牌,一千枚齐力牌的名额,刺激大明生产技术的提高。
    “在这里儿。”兴安翻找出了一本厚厚的奏疏,放在了陛下的面前。
    朱祁玉打开看了许久,今年松江府申报的奇功牌和头功牌占据了半数,其中最多的是船舶相关的技艺,比如松江造船厂的船体受损后密闭门密闭改良、七股斜纹棉麻帆布、船体防治船虫的若干方法等等。
    而煤铁厂则是以安全生产、提高效率为主,每一个申报的奇功牌和头功牌背后,都是血的教训。
    朱祁玉朱批了四份奏疏之后,靠在软篾藤椅上闭目养神,等待着第一次征安南的廷议。
    宁阳侯陈懋、英国公张懋自京师赶至南衙,而且还带来了三万京军,驻扎在了南京城内。
    “陛下于少保他们都到了。”兴安小心的提醒着陛下。
    朱祁玉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向着南湖别苑的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内有长桌,长桌之前,有一副巨大的堪舆图,上面画满了交趾的水文地理。
    “参见陛下!”
    朱祁玉刚走进御书房,群臣众多将领,立刻俯首见礼。
    文安侯于谦、宁阳侯陈懋、英国公张懋、魏国公徐承宗、番都指挥马云、大明水师指挥使大同伯陶瑾、四勇团营指挥使朱仪、大明水师各参将等云集此处。
    “坐。”朱祁玉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略显有些稚嫩的张懋,才继续说道:“此次召集诸位至此,为征安南,再次郡县安南而来。”
    “于少保,你先来说说对此战的看法。”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指交叉,身体前探说道:“洪武三十一年,即建文元年,安南国宰相黎季犛杀安南国王陈晛,自称太上皇,立子黎汉苍为帝,请大明册封。”
    “永乐三年,故安南王之孙陈天平,奔至大明,状告黎季犛谋朝篡位,黎季犛请陈天平归国为主。”
    “永乐四年正月,文皇帝遣都督黄中将五千人,护送陈天平归国。”
    “僭主黎季犛在途中设伏,黄中败,陈天平死。文皇帝闻讯盛怒,朝中非议不断。”
    “永乐四年七月,文皇帝命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英国公张辅,黔国公沐成为左右副将军,带兵十五万,征伐安南。”
    “永乐四年十一月大军至广西凭祥,成国公薨逝,英国公张辅代之。”
    “永乐五年正月,安远侯柳升俘黎季犛父子,奉露布奏捷献俘。”
    于谦简单的介绍了一下第一次大明征伐安南的背景。
    黎季犛父子篡位成功,安南陈朝陈天平告状,大明派兵护送,被黎季犛偷袭,文皇帝盛怒讨伐,从进入安南算,大明平定安南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月。
    可谓是,所向披靡。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在永乐年间,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朱祁玉看了一圈说道:“这一次,与第一次征伐安南,有所不同,这一次是朕图谋已久。”
    “第一次征伐安南,彼时文皇帝刚刚靖难,朝中风力极盛,北虏频频叩边,黎季犛偷袭大明护送陈天平军队,戏侮大明,惹文皇帝盛怒讨伐。”
    “而这一次,朕筹备了十年之久。”
    黎季犛先说请陈天平归国为主,而后又偷袭大明军队,这不是戏侮又是什么?
    黎季犛惹谁不好,非要惹朱棣。
    而朱棣征伐安南、郡县安南,也是为大明开海做准备。
    永乐元年,朱棣刚刚靖难,就派出了诸多使者带着‘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的诏书,前往朝鲜、安南、占城、暹罗、琉球、真腊、爪哇、苏门答腊诸番宣谕赏赐。
    但是朱棣的赏赐,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甚至前往爪哇的使者不知所踪。
    黎季犛偷袭大明军队,戏侮大明,彻底将朱棣的怒气点燃。
    而朱祁玉对再复安南有着强烈的执念,大明讲武堂里有一副巨大的堪舆图,那副堪舆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上面就有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还有旧港宣慰司。
    大明皇帝之心,路人皆知。
    如何讨伐安南,再设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也是讲武堂的热门题本,计划极为周详,而其中以英国公张懋的题本最多。
    张懋的请战,不是无的放失,而是自进入讲武堂之后,就在准备。
    朱祁玉继续说道:“这有些事,总要是手底下见真章,交趾三月平定,本来心怀鬼胎的南洋诸国,便安稳了下来。”
    “问罪之师,安南之鉴,威震诸番,海贸得以畅通无阻。”
    朱祁玉和于谦的这番话,是肯定当年大明征伐安南、郡县安南对大明利益的保护,而且对整个麓川和万里海塘的安定,起了至关重要的意义。
    大明在此战之后,成为了万里海塘秩序的维护者和裁决者。
    比如永乐五年九月,大明下旨调停爪哇东西两王内讧,西王震惊于安南国灭,就将东王释放,而后东王亲自入朝朝拜天子感谢。
    永乐九年暹罗恃强凌弱欺负亨国,拘占占城朝贡使者、夺苏门答腊加诰印,朱棣下了一道旨意,便调停了此事。
    永乐九年,大明的朝贡国从最初的榜葛剌、爪哇东、真腊、渤泥四国,增长到了三十一个国家。
    于谦这才开口继续说道:“永乐六年,英国公张辅班师回朝,交趾地方简定、邓悉、阮帅等人簇拥所谓陈氏后人陈季扩,称大越皇帝,立年号重光,简定自称日南王。”
    “黔国公沐成领征夷将军印,再征安南,生厥江之战,黔国公沐成因为轻敌冒进,招致大败,总督军务兵部尚书刘俊突围不成,自刎明志不肯降,交趾都司吕毅、参政刘显等人皆战死。”
    简定这次借安南陈朝造反,因为黔国公沐成轻敌而名声大噪,一时间,大明对交趾的统治,变得及及可危,交趾大乱。
    “永乐七年二月初一,英国公在挂征夷将军印,征伐安南,三月余活捉日南王简定送京师献俘,英国公张辅因北虏战事吃紧,再次班师回朝。”
    “永乐九年,陈季扩不满大明不恩封他为安南国王,再次复判,英国公张辅再次挂印征讨,三月再次平定,陈季扩逃往乂安府。”
    “这次因为北方战事稳定,英国公张辅好好梳理了一下交趾内政军务等事,在永乐十一年,在蒙册南磨将陈季扩活捉,与其妻子一起械送京师。”
    “英国公张辅上奏,安南靖安,随留军镇守,自己乘船回到了南京,扈从文皇帝二次北征漠北。”
    张辅在交趾进进出出,把交趾变成了大明的形状之后,说交趾靖安,就回朝去了。
    事实也是如此,交趾从永乐九年,一直安定了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朱棣龙驭上宾的那一天。
    于谦想了想极为简单的说道:“宣德元年,黎利势大,明之正朔不行于安南郡县,安南复国。”
    “郡县安南,兴于吊民伐罪,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
    “郡县安南,亡于苛政暴虐,有司惨无人道。”
    如何治理交趾,那是打下交趾后才要讨论的问题,所以于谦并没有详细讲解大明是如何一步步的失去交趾。
    陈懋俯首说道:“陛下,礼部尚书胡濙说宣德三年,黎利僭越称帝,先帝曾言:三二年间,朕必行之。”
    “宣德五年先帝并未册封黎利为安南国王,只是授命其权署安南国事。”
    “宣德六年五月,先帝下敕,寻找安南陈朝后人无果,对左右曰:果天意乎?抑人谋。”
    “直到正统元年,黎利死,黎元龙继位,黎元龙才被册封为了安南国王。”
    胡濙虽然不在南衙,但是不代表着他不能为陛下洗地。
    按照景泰年间的叙事风格,在土木堡天变后大思辨的大环境下,正统一十四年,那个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稽戾王的某些决定,是危害大明根基的,是应该被纠正的。
    显而易见,册封黎元龙为安南国王,是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就是胡濙,即便是满朝文武无人反对,胡濙也要为陛下找补,让陛下英明无损,功业无垢。
    礼部不洗地,那还是礼部?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陈懋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在明年七月起兵,至十一月正式进入交趾,臣此言原因有三。”
    “一为备战,此战牵扯甚广,京军与两广卫军、云贵卫军配合作战,三方恐有掣肘,臣以为应当至广州府后,理应互通有无。”
    “二为天时,此时出兵,至交趾为景泰九年四月,正是交趾天气转暖之时,至那时,交趾水气重痢疾频发,不利征战。”
    “三为人和,此时交趾百姓仍对黎越僭朝存有幻想,若此时大明进军,交趾百姓未看清楚黎越僭朝的面目,聚啸抗天兵,恐有后患,不利长治久安。”
    大明皇帝已经等了十年之久,而陈懋在第一次的对越廷议之上,公然跟大明皇帝说,陛下再等等。
    于谦本来澹然的表情有一些凝重,放松的手轻轻握紧,他带着担忧的神情,看向了朱祁玉。
    这种情景对于谦而言,颇为熟悉。
    正统十四年七月,稽戾王下诏亲征,廷议之时,已经垂垂老矣的英国公张辅,就在廷议上,以天时地利人和,劝谏稽戾王慎重,不要轻易亲征。
    结果反而引起了稽戾王的忌惮,稽戾王心里拧了疙瘩,而后越来越大,反而是愈劝愈郁结,这疙瘩越拧越大,彷若稽戾王不亲征,就不是皇帝了一样,最后稽戾王不顾劝阻,执意亲征。
    朱祁玉倒是面色如常,反而笑着看向了此时的英国公张懋问道:“张懋你觉得呢?”
    张懋犹豫了下,俯首说道:“臣亦认为七月出征,十一月入交趾较为妥当。”
    张懋的爹张辅,就是交趾挥之不去的阴影,无论什么样的叛乱,在张辅手中,那都是三个月平定。
    而张懋本人也对交趾颇感兴趣,时常写题本讨论交趾形势。
    在张懋看来,陈懋所言句句在理。
    朱祁玉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颇为平澹的说道:“臣以为,等七个月,和不等七个月都行,看陛下如何抉择。”
    “等,不过是等七个月,不等,我大明军士枕戈待旦,黎朝不能敌。”
    “都行。”
    于谦这话说的,就跟没说一样。
    这就是于谦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作用。
    如果他也说陛下再等等,陛下心里难免会犯滴咕:这些个武将沆瀣一气,要做甚?
    在于谦看来,陛下心里拧了疙瘩,比打不下来交趾,影响更大!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陛下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打完了,也就是善后难易程度罢了。
    对于于谦而言,这都不是事儿。
    于谦说完,摇了摇头,抿了口茶,自嘲的笑了笑。
    在正统年间以刚强着称、以敢说敢做闻名内外的铁骨铮铮于廷益,到了景泰年间,就变成了这般装湖涂的师爷。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魏国公以为呢?”
    徐承宗眨着眼思忖片刻问道:“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有理。”
    徐承宗是蹭军功的,他不打算表态,不懂的事儿少说话,多看多听多学,他要是会行军布阵,还用等陈懋前来?他自己就上了。
    朱祁玉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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