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拿起了袁彬的书信,打开看了许久。
    山野袁公方的具体含义为山野银山的统治者袁氏,这是朝廷给袁彬的册封。
    在室町幕府,这一称号被公认,代表了实际上执掌地方权力的诸侯。
    倭国的交通不便,信息传递以讹传讹。
    在倭国,大多数的守护大名,也搞不清楚袁氏和源氏的区别,误认为袁彬乃是倭国天皇的亲眷,认为袁彬是提刀上洛的名主。
    袁彬的书信显然是袁彬亲自写的,行文大开大合,力透纸背。
    在书信中,袁彬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向皇帝问安,并且简单的介绍了下最近山野公方最近蓬勃的发展速度。
    袁彬领兵讨伐了山阳道的安艺国,俘虏了山名氏的山名持家,占领了安艺国全境。
    安艺国在广岛县以西,东西约二十里,南北约十六里。东临备后国,西临周防国,北面与山**的石见国相接,南面临海。
    国司设在安艺郡。
    袁彬之所以提到了安艺国,是因为安艺国和石见国这两个令制国,仅仅一山之隔,而安艺银山和石见银山是倭国最大的两座银山。
    安艺国靠海,更加方便倭银入明。
    袁彬在倭国做这么多事,目的就是为了给大明找银子,这找到了给陛下报喜,乃是应有之意。
    朱祁钰简单的对着群臣说了一下袁彬在倭国的进展。
    “满饮!为袁指挥贺!为大明贺1朱祁钰端起了酒爵,里面都是清水,他大声的说道。
    “为袁指挥贺!为大明贺1
    群臣们高兴,也不是高兴袁彬简在帝心,圣眷正隆,而是高兴大明又找到了银山。
    倭国再次为大明的钱荒,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袁彬并没有详细的说明他讨伐安艺国的始末,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山名氏内讧,安艺防备空虚,讨之。
    在袁彬看来,安艺国在大明充其量也就是个县城的水平,若非有银矿,也不值一提。
    袁彬在书信中,诉说了自己的见闻和疑惑。
    他的疑惑可以归结为:是否要更进一步。
    大明对倭国的战略目标是将倭国打造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利用软弱无能的室町幕府,消灭镇压那些反对大明获得白银的反抗势力,大明获得大量白银,缓解大明的钱荒。
    可是这個过程出现了一些偏差。
    偏差在了袁彬是一个在讲武堂、讲义堂全优毕业的庶弁将。
    袁彬治下的山野公方,虽然依旧把倭国的百姓当做是牛马,但是总比把百姓当成草芥的倭国名田主要强上数万倍。
    是否提刀上洛,替换室町幕府成为倭国的征夷大将军、幕府将军、日本国王,就成了袁彬的迷惑。
    倭国的百姓太苦了。
    沃野千里无人耕种,路有饿殍尸骨皑皑,人相食百姓如草芥,袁彬将他看到的惨状写在了书信之中。
    袁公方看不得这些苦楚,想要做些什么。
    这是他的高道德劣势。
    朱祁钰将袁彬的书信递给了于谦,于谦看完之后,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陛下以为呢?”
    朱祁钰摇头说道:“他想当日本国王就当,不想当就不当。”
    “朕不在乎。”
    在朱祁钰这里,倭国连吊民伐罪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在乎倭国的百姓是草芥还是牛马,也不在乎倭国国王是足利义政还是袁彬。
    袁彬只要能完成占领矿山,对大明稳定输入白银,袁彬就完成了任务,至于其他的事,袁彬爱怎么玩怎么玩。
    就是袁彬真的要做倭国国王,朱祁钰的诏书也早就拟好了。
    于谦想了想也是颇为赞同的说道:“的确不重要。”
    倭国谁做国王,对大明重要吗?
    不重要。
    大明和倭国的关系中,压舱石是大明水师,而不是足利义政这个幕府将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朱祁钰对着于谦和李宾言问道:“朕记得当初李爱卿上过一道奏疏,说的是各地匠城的官舍之事,于少保可还记得?”
    朱祁钰当初拿出了三个计划,第一个是国债,第二个是土地政策,当时于谦认为李宾言建设给大明官厂工匠们住的官舍更加重要。
    “自然是记得。”于谦赶忙说道。
    朱祁钰颇为郑重的说道:“朕就是想,这给大明官厂工匠们的家属院,怎么才不会当地的老爷们给侵占了。”
    当地的老爷们最喜欢的就是喜事丧办,这给大明官厂工匠们建的家属院,很有很可能会被侵占。
    于谦听闻陛下的担忧,满是笑容的说道:“不修单独的厕所。”
    “老爷们是不会和泥腿子们一起上厕所的,每一间官舍不修单独的厕所,便足以让老爷们望而却步了。”
    “这不修单独的厕所,定期消杀还能防止瘟病,粪便集中处理,还能堆肥施肥。”
    “好处多多。”
    不修厕所?
    朱祁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算是反应了过来,于少保也是读书人,这读书人的毒计能叫毒计吗?
    此策甚好。
    工匠们大多数不在乎集体盥洗和集体入厕这等事,但是老爷们必然在乎。
    朱祁钰笑着说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埃”
    朱祁钰和大明势要豪右实现了双赢。
    大明皇帝收到了移民税,大明的势要豪右成功出海,不用担心大明皇帝弄出告缗令这种大杀器来,对他们赶尽杀绝。
    这也算是博弈之后,双方的妥协。
    皇帝没有赶尽杀绝,势要豪右也有个最后的出路。
    刘天和一直在盯着叶衷行,当他看到叶衷行进了观澜阁的时候,还想上去攀谈一番,结果还没走近观澜阁,一个壮汉挎着刀,站在了刘天和面前。
    缇骑拦住了想要靠近的刘天和,陛下在楼上,闲杂人等一律不能靠近。
    “闲人止步。”缇骑的语气非常的平和,但是态度不容拒绝。
    刘天和制止了自己的打手找死,这人的精气神一看就是军伍中人,而且身手不凡,他讪笑的问道:“这楼里是谁啊?”
    缇骑的手摸到了绣春刀的刀柄上,而其他的缇骑已见状不动声色的走了上来。
    拦住刘天和的缇骑,低声说道:“三。”
    “我是两淮盐商商总刘天和,能不能劳烦引见一下楼上的贵人?”刘天和还在猜测楼上的人,会不会是李宾言。
    李宾言配天子剑,他有一百校尉的护卫,保护安全。
    “二。”
    刘天和一听对方的警告,立刻回过味来,这观澜阁上,怕不是李宾言,而是于少保!
    于少保作为大明少保,文安侯,配了两百铁林军,这种冷硬的处事风格,此时此刻此地,唯有于少保才有如此大的阵仗。
    刘天和退了一步,缇骑们的手才从绣春刀的刀柄离开,而二楼的缇骑们收起了自己的燧发手铳,三楼的缇骑们收起了鸟铳。
    刘天和一行人有四人,但凡是稍有异动,下场可想而知。
    “什么持正守节,什么清廉为公,都是狗屁,还不是巨贪,这等生意也做,我呸!这三艘船,于少保怕是赚出半个京师来1刘天和稍微远离了一些观澜阁,就在站远处等待着。
    北衙营建十三年,一共耗费了银两近千万余,刘天和保守估计,仅仅这一次抽分,就超过了五百万银币。
    日暮时刻,大明皇帝出现在了观澜阁之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而刘天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商贾之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他已经猜到了那个纡青佩紫的男子,是大明最尊贵的人,来自九天之上的皇帝陛下!
    这个生意,到底是谁在做,不言而喻。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刘天和惊讶之余,反而心安了许多。
    陛下就是大明的金字招牌,向来是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大明还有比陛下更硬的招牌吗?
    既然陛下答应了要放他们走,那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刘天和眉头一皱,他发现这观澜阁吃酒的人里面,居然有徐有贞!
    刘天和见过徐有贞本人,虽然徐有贞瘦了许多,也黑了不少,但是刘天和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
    刘天和捏紧了拳头,愤恨不已的说道:“这个该死的叛徒!都说此人是于少保的死对头,这等时候,居然出现在这里1
    在朝中、在仕林、在读书人、在富商巨贾势要豪右之中,徐有贞那是对抗于谦的最佳人选!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现在连徐有贞都做了叛徒,参与到了这等饕餮盛宴之中。
    刘天和不恨皇帝,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明明可以抢的。
    可是陛下最后还给了生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但是刘天和格外的恨徐有贞。
    因为徐有贞背叛他们!
    朱祁钰打马回到了别苑,先去看了冉思娘,一切安好之后,才打算回御书房。
    “陛下,那个两淮商总刘天和怕是看到了陛下。”兴安低声说道。
    兴安的潜台词是要不要让刘天和永远保留秘密,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朱祁钰倒是不以为意的说道:“看到就看到呗,朕今天去,不就是给他们看吗?省得他们猜来猜去的。”
    “朕贪财之名,天下何人不知?与民争利的亡国之君嘛,他们说的,看到了朕,他们反而心安一些。”
    移民税为何是税?
    因为富户们出海不可能一蹴而就,这必然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而且大明也会源源不断的产生无数的富户,这些畏惧大明皇帝屠刀的富户们,必然要想方设法的自保。
    这种海外迁民的抽分,是一种长期的朝廷财政收入,所以才叫税。
    大明的商舶只要入港不张弓填药,大明的巡检司对商舶上的长短兵火器一律不闻不问,这是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而现在,朱祁钰出现在观澜阁礼送富户出海,也是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兴安再次低声说道:“陛下,魏国公徐承宗和松江巡抚李宾言今天在席间说,应该把这些富户们全都沉海,方解心头只恨。”
    朱祁钰笑着说道:“徐承宗和李宾言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他们总觉得朕太仁善了。”
    “于少保听闻他们的提议,也没有反对。”
    “兴安你是知道于少保的,于少保总是在劝仁恕,把人沉海这种事,于少保居然不反对,于少保是个忠臣,这些个富户,背弃大明逃离出海,不就是最大的不忠吗?”
    兴安想了想咬着牙说道:“臣也觉得应该沉海,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兴安其实也是如此认为,陛下这种仁慈,不是宽纵吗?
    元以宽纵失天下。
    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不不不,兴安,你想错了,这些都是些个豺狼虎豹,死不足惜,把他们沉海,抄没家产,才是便宜了他们咧。”
    “放他们出去,他们为了赚回被抽分的资财,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大明只要以市舶司抽分,三成税,不就是能多收税吗?”
    兴安认真的思虑了片刻,才理解了陛下的逻辑,俯首说道:“原来如此,若是靠抢,只能把人抢的倾家荡产。”
    下一句兴安没说,总不能说陛下靠骗,把人骗得当牛做马吧。
    陛下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以出海的这些豺狼虎豹的做派,出海之后,最后承担恶果的,是海外的番夷。
    大明的豺狼虎豹,尤其擅长转移风险到最穷的普通人身上。
    “可持续的竭泽而渔,才是长策。”朱祁钰再次强调了他的治国理念。
    即便是晚上一百年,朱祁钰也会扎紧了口袋,因为那时泰西已经开启了大航海,大明也有了竞争者。
    但是眼下,大明是天下的文化中心、科学中心、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这些出海的势要豪右们,就只能乖乖的给大明交税。
    美利坚的流浪汉,就是翻垃圾桶、领救济餐,蛋白质摄入已经远超日本平均水平,就是因为它是世界中心。
    眼下的大明亦是如此。
    “那是何人?”朱祁钰走在连廊上,看到了连廊尽头的八角亭青色的幔帐之内,一个曼妙的身影若隐若现。
    花鸟使兴安终于为陛下寻了个贴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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