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帝钓不到鱼,连远在大宁卫的脱脱不花,都有所耳闻。
    但是大明皇帝打窝的水平,一向让人钦佩不已。
    只要陛下不亲自下场捞鱼,只是打窝,那基本上都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朱祁钰翻身上马,带着一众缇骑,向着松江府城外奔驰而去,数十名缇骑并未竖起龙旗大纛,跟在陛下的身后。
    数十骑兵奔跑,气势雄壮,四蹄生风的骏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棉田之中,强劲的马蹄踏过了泥土,落下了重重的脚印,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大地。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吁。”朱祁钰勒马驻跸,看着面前的小村落,终于来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
    上海县高昌乡下辖的一处村落。
    宋祥兴元年、元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与朝中宰相伯颜奏对谈论南方海运之事,命罗璧、朱清、张瑄三人,至上海设县,造遮洋船六十余艘,试行海运,当年四万六千石漕粮顺利抵京。
    次年,元世祖再次下旨,将华亭县东北境高昌、长人、北亭、新江、海隅五乡二十六保之地,设立了上海县,自此上海县城里,七万两千余户,专事漕粮海运。
    之后四十六年的时间,上海起运漕粮逾八千三百万石抵京,几乎囊括了大半的江苏与部分浙江漕粮。
    朱祁钰的目的,自然是上海县高昌乡辖下的一个村落,名叫海潮村。
    朱祁钰翻身下马,缇骑们动作整齐划一,一共十二个人分成了四组,向着村里而去。
    他们要去清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
    朱祁钰站在村口泥泞的马路上,看着面前的村寨,开口说道:“这海潮村又叫杨家村,都姓杨,杨家村有杨老爹,有三个儿子,叫杨金、杨银和杨铁,杨铜三岁夭折了。”
    “杨铁有两个姐姐,一个叫杨春,一个叫杨夏。”
    松江府尹陈宗卿和松江巡抚李宾言,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不妙,陛下从九天之上,忽然来到了凡间。
    海潮村坐北朝南,路边都是农田,因为昨日下过雨,道路略显泥泞,路边堆积着粪便,不时传来一阵阵的恶臭,这些粪便可都是有主的,要洒在田里。
    而村里大多数都是土坯的矮墙,若是房顶有瓦,还有砖墙,那在村里是阔绰之家了。
    “看见没,村里在敲锣打鼓,这是杨铁准备成婚。”朱祁钰看着缇骑们回来,便向前走去,他们是绫罗绸缎的大贵人,一进村,那些孩童就被吓到了一样,跑的飞快躲在矮墙下好奇的看着一行人。
    朱祁钰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的道路,向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海潮村还有那边三个村,近万亩田,全都是高昌杨老爷的地,海潮村全都是杨老爷的佃户。”
    “这杨铁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就病了,生育了六个子嗣,元气伤了,这杨铁还没满月,苦命的女人,就撒手人寰了。”
    “杨铁,两岁的时候,患了四六风,本来以为没治,但是却活了下来。五岁的时候,杨铁就开始给杨老爷放牛,偶尔也会放羊。”
    “杨老爷是个大善人,看杨铁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就时常给杨铁点糠面,糠,糟糠,就是谷物褪的皮,贫者食糟糠啊。”
    “这杨铁,就靠着杨老爷的善心,活了下来。”
    话说到这,陈宗卿嘴角抽动了下,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朱祁钰说着话,就在缇骑的引路下,找到了挂着一抹红布的院落前,朱祁钰停下了脚步,站在老槐树的树荫下,满不在乎的坐在了石头上。
    他这里,可以完完全全看到杨铁的家,三间房,院墙只有半人高,土坯的院墙塌了半截。
    朱祁钰坐定后,继续说道:“杨铁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爹下田干活,干到十五岁,就像四十岁一样,皮肤被太阳晒得开了裂,满脸的褶皱。”
    “喏,那就是杨铁。”朱祁钰看到了杨铁出现在了院落里,对着众臣们说道。
    一个黑黑瘦瘦,大约只有五尺高的孩子,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那孩子的眼中带着畏惧,因为老槐树下,那些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人,在打量着他。
    这是个孩子,但是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居然出现了褶皱。
    这十五六岁的年纪,是肤质最好的时候,可是这孩子的皮肤像极了身后老槐树的树皮。
    朱祁钰波澜不惊的继续说道:“杨铁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读书?什么是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们一家人,给高昌的杨老爷当牛做马,全家人夏干三伏,冬干三九,一年到头从鸡叫忙到鬼叫。”
    “一家六口人,杨老爹、杨金、杨银、杨铁、杨春、杨夏,六口人,一共就两条裤子,大姐二姐十八岁了,在家里还是光着腚。”
    “老话说得好啊,穷生恶计,富生良心,这杨春、杨夏光着腚,好不知羞耶。”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祁钰的语调略微有些上扬,但依旧平静的继续说道:“种出来的棉花,全都归高昌杨老爷,杨老爷把棉花卖了,买了粮再给佃户们分,六口三丁分六石粮,就是七百斤。”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年六石白粮,能干啥?这粮食根本不够吃。”
    “每到黄青不接的时候,全家都得挨饿,所以杨铁才那么的瘦,不想被饿死咋办呢,去问大善人杨老爷借粮。”
    “杨老爷看在都是本家的面子上,就划拉了一笔,从堆积如山的粮仓里,拿出发霉的陈年杂粮,这一家六口的命算是勉强保住了。”
    “杨铁饿啊,饿的抓心挠肺的,但是他不敢吭,因为都饿,他们这村里,年年都有饿死人的。”
    朱祁钰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因为杨铁要去迎亲了。
    而此时的松江府尹陈宗卿,脸色涨红像块猪肝,他的手抖的厉害。
    一是气的,二是恨自己,三是迷茫。
    陈宗卿,已经是大明朝少有的真正清流,不贪不腐,勤勤恳恳做事,在松江府内有陈青天的美誉,有一次有百姓告状,陈宗卿穿着一只鞋子上的堂,他自己都没发现。
    陈宗卿,当得起陈青天的美称。
    可即便是如此,这个世道依旧在滴着血,就在松江府。
    陈宗卿感觉到了阵阵的无力。
    风吹动着老槐树的树叶,沙沙作响。
    朱祁钰手里握着马鞭,语气里带着一些波澜和若有若无的怒气继续说道:“杨铁十三岁的时候,杨老爹死了,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倒了,这一倒便再没起来。”
    “大哥杨金就去杨老爷家里借钱,想把父亲给葬了,入土为安。”
    “要不说高昌的大地主杨老爷,是个大善人咧,要不说穷生恶计,富生良心呢。”
    “这钱,杨大善人,就真的借了,大善人看不得这等受苦的场面啊。”
    “只不过杨金还不起了。”
    “从杨金的爷爷辈儿算起,杨铁他们一家一直在断断续续欠杨老爷家里钱,人死债不烂,父债子还。”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杨金、杨银被卖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工坊做了包身工,杨春和杨夏,被卖到了松江府旧院做了娼妓。”
    “一家六口,就剩下了杨铁一人。”
    “杨铁再没见过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陈宗卿最先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愤怒无比的说道:“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陈宗卿作为正经的进士,此时此刻的他眼里甚至带着泪。
    他词穷了,他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发泄自己的情绪,他只感觉自己被怒火给点着了一样。
    他整日里被松江府的百姓们称呼为青天大老爷,他勤勤恳恳,自然也担起了这样的称呼,收到万民伞的时候,他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也是欢喜的。
    而此刻,他只有恼羞成怒!
    什么青天大老爷!什么万民伞!什么父母官!
    都是狗屁!
    朱祁钰伸手示意陈宗卿坐下,紧紧握着手中的马鞭,用力的盯着杨铁家那破败无比的土坯房,继续说道:“杨铁十五了,这该娶媳妇了,杨铁爹没了,哥哥、姐姐也被卖了。”
    “杨铁就去杨老爷家里借钱,杨老爷又借了。”
    “要不说,杨老爷就是大善人呢?这不,杨铁今天就去娶亲了。”
    杨铁黝黑的脸出现在了村口,他就去邻村迎亲,自然没几步路的距离,姑娘穿着一身褪色但是没有补丁的衣服,盖着一个红盖头。
    杨铁显然颇为兴奋,脸上居然有一丝的红晕。
    朱祁钰看着村口的热闹说道:“杨铁能娶亲,还是因为和高昌杨老爷家是本家,杨老爷肯借钱。”
    “这娶亲要大约二十二枚银钱的三媒六聘,杨铁一个庄稼汉,哪里能凑得出这么多的钱来?”
    “要不说,杨老爷是大善人呢?”
    穷不过三代,因为压根没有第四代。
    陈宗卿两拳紧握,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他已经快要疯了。
    这个时候,一伙穿着棉布短衫的人出现在了村头,四个壮汉抬着一顶竹轿,竹轿上有个干瘪的年轻人。
    朱祁钰要来这海潮村,自然是了解清楚了,能在这乡间地头摆出这种排场,自然只有杨大善人的儿子了。
    他看着那干瘪的身影说道:“那是杨大善人的儿子,杨小善人。”
    “这小善人,染上了福禄三宝,福禄三宝,享之,福禄不断,所以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杨铁似乎没想到杨小善人也能来,赶忙迎了过去,还把杨小善人给扶下了轿撵。
    杨铁此时红光满面,仿佛杨小善人来参加他的婚礼,就是天大的脸面。
    酒席开始了。
    杨小善人眼神不大好,眯着眼看着老槐树下的众人,看到了众人的穿衣打扮,就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也就没有招惹,在一声声的恭维中,杨小善人入了席。
    这杨铁给了聘礼就已经把钱花完了,也就摆了三桌的酒席,粗茶淡饭,但杨铁显然很高兴,喝着酒糟,脸上都是欢喜雀跃。
    这杨小善人显然心思不再酒席上,也不吃席,眼神一直往屋里瞟,没过多久,街坊邻居们都散了,这也到了入洞房的时候。
    杨小善人脸上兴奋无比,带着四个壮硕的轿夫,就冲进了这新房之内,杨铁也赶忙进去。
    “闹新房了。”杨小善人提着裤管,弯着腰,像只鸭子一样的跑进了正房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院落里走去,还没近前,就听到了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嬉闹声。
    朱祁钰站定,卢忠一脚把门踹开。
    杨铁被两个壮硕的轿夫摁在地上,满脸是土,脸上的神情颇为迷茫。
    新娘被两个轿夫摁在了床上,杨小善人正在宽衣解带,满脸的兴奋!
    想来也是,那些娼馆里的伶人,哪有这良家好玩?
    “特娘的,你们是谁!”杨小善人显然没想到,坐在老槐树下乘凉的一众人,会突然闯了进来。
    新娘那洗褪色的衣服被扒了,只剩下了里衣。
    新娘在床上哭,还被塞住了嘴,新郎杨铁被摁在地上,有种麻木不仁的悲凉。
    朱祁钰看到了,他看到了杨铁那麻木的眼神之下掩藏着的滔天怒火!
    就是这个火!
    “卢忠,把他们控制起来。”朱祁钰并没有理会杨小善人的叫嚣,而是对着卢忠下了命令。
    陈宗卿居然是第一个冲出去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穿着长衫的松江府青天大老爷,就这么冲了过去,直接照着杨小善人的脸上来了一记老拳。
    缇骑怕陈宗卿受伤,赶忙一拥而上,把杨小善人和四个轿夫都摁在了地上,三下五除二绑住了。
    缇骑缚术,又快又紧。
    新娘赶忙钻到了被褥了,遮住了自己的身子,杨铁仍然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
    朱祁钰走上前去,兴安想拦一下,但陛下要去,兴安也拦不住,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是不是没想到啊?”朱祁钰蹲下,看着杨铁的眼神,极为认真的问道。
    杨铁的眼泪流了下来,绷着嘴唇说道:“嗯。”
    朱祁钰猛不丁的说道:“二十年前,你娘亲被杨大善人如此羞辱过。”
    “啊!”杨铁猛地撑起了身子,他心底的那股火,终于被彻底勾了出来!
    朱祁钰站起身来,将杨铁拉了起来,厉声的问道:“你的新婚妻子,差点被他羞辱了,你生气吗?”
    杨铁大声的喊道:“生气!”
    “想不想杀了他!这个狗杂碎!”
    “想!”杨铁的双眼已经满是血丝,气息浑浊如同热浪,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那就杀了他!卢忠,给朕一把绣春刀!”朱祁钰对着卢忠伸出了手,语气却极为平和。
    杨铁眼睛通红,愤怒到了极限之后,略有一些失语,嘴唇都在哆嗦,说话有些不利落,断断续续的说道:“不能杀他,不能,杀人要偿命的。我哥走的时候,告诉我,我们家就我一根独苗了,我不能杀了他。”
    朱祁钰将三尺二寸、八寸宽、三斤六两,黑檀木镶嵌黄铜装具,六面锻花纹钢,开着大血槽的绣春刀,塞进了杨铁的手中正色的说道:“朕是大明皇帝,朕命令你,杀了这狗杂碎!朕赦你无罪!”
    “真的?”杨铁握住了刀柄,依然有些犹豫。
    朱祁钰拍了拍杨铁的肩膀说道:“想想你爹,想想你娘,想想你的哥哥姐姐,想想你的媳妇,去吧。”
    “杀了他!”
    “刀有些快,小心点,不要伤着自己。”
    卢忠全神贯注,一旦这个杨铁胆敢袭击陛下,他会第一时间替陛下挡刀。
    杨铁没有理由刺杀皇帝,他此时已经被怒火完全点燃,眼里只有杨小善人!
    杨铁不会杀人,但是没关系,刀快。
    他第一刀并没有砍到杨小善人的要害,从肩膀划到了腰腹,划出个巨大的伤口,血流不止。
    “啊!你疯了吗!我爹可是杨…啊!”杨小善人没喊出来他爹的名字,因为第二刀已经砍在了他的身上,血流如注,痛的杨小善人哀嚎不已。
    缇骑最喜欢用袜子堵人的嘴了,但是这次却没有堵。
    很显然,缇骑大部分都是和朱祁钰一样的俗人,就喜欢看着杨小善人哀嚎的样子。
    杀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杨铁一共砍了十多刀,才彻底砍死了杨小善人。
    杨铁有些脱力,气喘吁吁的跪在了地上,还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刀。
    卢忠将杨铁的指头一点点拨开,低声说道:“没事,过去了,没人会找你的麻烦的,安心,安心,那真的是陛下,手放开,刀给我。”
    “乖孩子,你做的很好,把刀给我,很好。”
    卢忠的绣春刀并未收鞘,而是一刀砍在了杨小善人的脖颈处,卢忠这一刀比杨铁十几刀还要准,直接将杨小善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死的不能再死了。
    “陛下,案犯已经伏诛。”卢忠确认了案犯已死收鞘复命。
    缇骑向来如此,陛下要杀的人,即便是人死了,再砍脑袋。
    陛下说要杨小善人死,那就必须得死透了。
    “放哨箭抄家吧。”朱祁钰平静的下着令。
    这高昌杨大善人的家,自然要抄。
    朱祁钰对着仍在跪在血泊中,无法缓过神来的杨铁说道:“杨铁啊,你姐姐杨夏,现在在松江府织造局,她改日啊,会回来看你。”
    “好了,快起来吧,这大喜的日子,赶紧收拾收拾。”
    朱祁钰带着众人离开了正房,走出了破败的院子。
    朱祁钰看着一望无际的棉田,颇为感慨的说道:“王复这厮说得对啊,什么是中兴?就是在土地上做文章,均一均,让百姓耕者有其田,就是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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