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章罕见的紧张了起来,他站在早就破败不堪的城池之下,看了许久。
    门前是恭敬等候的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以及他们三台吉的养父,乌格齐。
    他们的身后是一众的鞑靼王,站在风雪之中。
    他下了车驾向着人群而去,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这些鞑靼人实在是太过于恭敬了一些。
    “恭迎大明天使。”乌格齐为首,带领所有人恭敬的行礼。
    “起身吧。。”贺章倒是一愣,万万没料想到,他们居然面对使节的时候,行的是三拜五叩的大礼。
    使节奉节,代表的是天子,这些人跪的是天子。
    贺章的紧张,是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有多重。
    大明和鞑靼人来来回回打了将近九十年了,若是再往前算算,至少打了将近三百年的时间。
    这种相互之间的征伐,从未断绝,给两地的百姓都带来了兵祸。
    被劫掠的大明深受兵祸之苦,鞑靼的百姓何尝不是如此?
    “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议。”贺章进城前,先说了一句,然后才开始进城。
    脱脱不花左右看了看,赶忙大声说道:“天使长途跋涉,车马劳顿,此乃应有之意。”
    脱脱不花文绉绉的整了两句,将贺章迎入城中。
    贺章之所以次日再议,不是他狷狂,更不是他没有准备好,自从上谏的那天起,他就在做准备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他需要知道更多的关于鞑靼人的情报,方便谈判之时,能够有的放矢。
    大明有墩台远侯,夜不收哨,深入虏营探查情报。
    马硕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将一位夜不收带入了驿站之内,汇集了这段时间关于鞑靼人的许多情报。
    这些情报,对贺章的出使,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女真人的使者也在大宁卫?”贺章眉头紧蹙的问道。
    马硕点头说道:“是的,李满住、董山二人派出了使者,希望鞑靼人可以和女真人联手,共击大明。”
    “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因为乌格齐的反对,这件事迟迟没有推进。”
    范广在京师组建了四勇团营,京师之战后,按照功勋,范广应该继续在京营为将帅,但是范广最终回了辽东。
    自从土木堡之战后,大明这只猛虎,虚有其表,成为了塞外诸多部族的印象。
    李满住和董山二人,在京师之战中,多次越过抚顺所的界凡寨,从建州卫到辽东劫掠。
    范广再次回到辽东之后,严加防范,多处布防,多次机动,狠狠的杀了李满住和董山二人的威风,这建奴,再不敢南下劫掠。
    但是他们贼心不死,居然打算联和鞑靼人,共击大明。
    这是一个新情况,但是并没有出乎陛下的预料之外,河套之战明明没有范广的事儿,但是陛下依旧给范广升官加爵,就是因为范广在辽东镇守之功。
    “建奴的使者能到大宁卫来,想来是鞑靼人内部,有想要这么做的人,这个人是谁?脱脱不花吗?”贺章敲着桌子,面沉如水的问道。
    马硕摇头说道:“不是,是济农阿噶多尔济。”
    “就是京师之战带兵入关,在清风店被截杀,在贾家营未战先退,导致也先进退失据的阿噶多尔济,是他吗?”贺章既然要出使,自然做足了功课。
    这个阿噶多尔济,当初联合也先,彻底架空了脱脱不花,宣府之战的时候,阿噶多尔济见大明防守严密,居然直接跑了。
    让贺章没想到的是,脱脱不花居然能容得下这个跟他不一条心的阿噶多尔济。
    “满都鲁,也就是他们的三台吉,倾向于投降大明,他跟那些跪在燕山长城下的那些鞑靼人诉求一样。”马硕说到了一个现在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满都鲁,脱脱不花的弟弟,鞑靼部的三台吉,当年河套之战的时候,年仅十五岁的满都鲁,曾代表了他大哥脱脱不花,参加了官山议事台大会,拒绝了也先要求共同出兵。
    马硕将一大堆的谍报放在了桌上说道:“在很大程度上,那十三万鞑靼人,跑到北古口大营,就是满都鲁的授意。”
    “一来可以阻断大明进军的步伐,二来,可以争取更多的主动权和在鞑靼的话语权。”
    “这种请求大明册封,划分牧区,减少鞑靼内耗的风力,都是满都鲁一手操持的。”
    “脱脱不花本人,更倾向于维持现状。”
    现在的鞑靼部诸台吉,分成了三股势力。
    以阿噶多尔济为首,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共击大明;
    以满都鲁为首,清缴鞑靼诸王,全面归顺大明;
    以脱脱不花为首,维持鞑靼元裔汗廷的地位,归顺大明,但是不完全归顺。
    大明可以册封他们的可汗,但是鞑靼仍归他们元裔汗廷管理。
    脱脱不花这种想法有些不切实际,确切的说,脱脱不花就是个骑墙派,他在二弟三弟之间摇摆不定。
    贺章算是初步了解了眼下鞑靼人内部的不同倾向。
    他有些疑惑的问道:“满都鲁年纪轻轻,能煽动起如此大的风波吗?”
    马硕挑了几份谍报重合在一起说道:“满都鲁是个聪明人,他曾经直言不讳和属下说,若是大明未能王化鞑靼,反而是给鞑靼一个喘息之机。”
    贺章拿起了那几份谍报,看了许久。
    满都鲁走的是阳谋。
    大明想要彻底解决边患,想要彻底收复鞑靼人,就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而眼下大明势大,瓦剌已经西进了,鞑靼人已经没有了西进的可能,所以鞑靼人唯有全面归顺大明。
    若是大明无法消化鞑靼这个部族,若到时候,黄金家族的后裔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那大明就是养虎为患。
    贺章十分意外,他居然在塞外看到了阳谋的味道。
    “此子不可留。”贺章点了点满都鲁的名字说道:“得想办法杀了他。”
    马硕听到这里,颇为无奈的摇头说道:“杀了他?鞑靼内部有些人,比咱们大明人还要恨他。”
    “但是杀不了,此人个人勇武不提,满都鲁在草原上本就是勇士的意思。”
    “怎么说呢,就是无从下手,他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
    贺章想了想问道:“比陛下还要谨慎不成?”
    大明皇帝在奉天殿监考,所用水食,居然自带食盒,陛下不给任何人一丝一毫物理消灭他的机会。
    马硕深以为然的想了想说道:“有过之,无不及。”
    大明皇帝曾经下过最高指示,禁止暗杀,是因为陛下觉得鞑靼王的命,都不如夜不收的命金贵。
    夜不收们在草原做事,也不是没想过杀掉满都鲁。
    整个鞑靼部扒拉一下,也就这个满都鲁有点水平,杀了满都鲁,鞑靼部怕是永无翻身之地。
    可是这满都鲁做事太过于谨慎了,明明很勇武,却过分的谨慎。
    贺章斟酌了一番说道:“此事好办,这个满都鲁今年不满二十岁对吧,未曾及冠,就应该到四夷馆就学,明日和议之时,就先说这一件事。”
    “我想无论是脱脱不花还是阿噶多尔济,都会同意的。”
    马硕呆滞的看着贺章,贺章真的这么说,鞑靼可汗和副汗,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这就是阴险狡诈的读书人吗?
    杀人不动刀。
    怪不得陛下从来不让他们这些武将们和文臣们正面对垒。
    不动手的前提下,这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的文臣,真的非常阴险。
    贺章继续说道:“即便是满都鲁能够说服两位哥哥,把他留下来,他们之间还能像现在这样维持表面的和睦吗?”
    “他们不肯撕破脸,我只是轻轻的推那么一下而已。”
    贺章手抬起轻轻推了一下,满是笑意。
    至于满都鲁的主张,贺章倒是觉得很不错,至于日后鞑靼人会不会反噬?
    得看陛下的年龄。
    如果陛下能再活五十年,三代人过去,大明怎么都可以消化掉鞑靼人了。
    若是陛下再活三十年,两代人过去,贺章也有信心,鞑靼人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若是只能活十年、二十年,贺章也不太好说,大明能不能将鞑靼人彻底王化。
    “胡尚书整日里面圣,天天演示一些文臣的手段,也不知道有没有教陛下一些养生之道。”贺章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思虑的事儿,马硕并不清楚。
    马硕清楚的事儿,贺章却不知道。
    马硕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莫名其妙的说到这个,陛下在讲武堂御书房的案前,有一本胡尚书亲自批注的预防卫生与简易方,陛下爱不释手。”
    “你怎么知道的?”贺章瞪大了眼睛,满是奇怪的问道。
    “我在讲武堂进学的时候,常去陛下的御书房啊。”马硕理所当然的说道。
    贺章愣愣的问道:“常去?”
    马硕满是回忆的说道:“陛下在讲义堂亲自授课,所以我们这些门生要有不懂的地方,就可以写陈条问,陛下一般都会宣见我们,为我们作答。”
    贺章脸色数变,一阵青一阵白,一甩袖子站了起来说道:“你们一点都不体恤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案牍劳神!”
    “讲武堂讲义堂,千余学员,人人问询,陛下得忙成什么样!没有一点恭顺之心!”
    “哼!”
    贺章愤愤不平。
    讲武堂的聚贤阁御书房,那不是谁都能进的,能够自由进入的只有六部明公和文渊阁的阁老王文,其他人只有被宣见的份儿。
    当然,原兵部尚书陈汝言,就是在陛下南下平叛主动让贤的那位,也可以自由出入御书房。
    说白了,身上不挂牌子,想进那御书房,比登天还难。
    贺章至今只去过一次,还是他从四川回到京师,被任命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前,陛下找他聊了一炷香的功夫。
    他今日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对于天子门生而言,不是个神秘的地方,甚至有功夫四处打量。
    “你这人,师长传业授道解惑,多正常的事儿,你至于吗?”马硕并不知道贺章嫉妒什么。
    贺章慢慢坐下,陛下对文臣有偏见,这事从陛下还是郕王监国的时候,就是如此。
    这么些年了,他还以为陛下早就放下了对文人的偏见,可是现在看来,陛下一如既往,对他们文官并不放心。
    陛下给了于少保文安侯的爵位,硬生生的把于少保从文官变成了武勋。
    贺章坐下之后,也理解陛下为何这般。
    其实说到底,还是文官们自己办得那些事儿,最近京师的张凤案,就是一个十分鲜活的例子。
    金濂薨逝,江渊被降职,张凤锒铛入狱。
    贺章离开京师的时候,听说陛下还问过陈汝言,要不要从文渊阁再至兵部履任兵部尚书。
    具体的结果,贺章不是很清楚,但是很明显,不是陛下不想信任文臣,是他们这帮文臣属实是有点不争气。
    也不能怪陛下。
    贺章长叹一声,继续和马硕商谈关于明日谈判诸事。
    “这么看来,脱脱不花其实随时有可能倒向阿噶多尔济,联合李满住和董山出兵,共击大明。”贺章看完了那些谍报,忧心忡忡的说道。
    “我也是如此判断。”马硕附和的说道。
    脱脱不花之所以现在在墙头上骑着,是因为大明皇帝的釜底抽薪之计,在草原上大量发行银币,把草原的血肉抽干了,否则脱脱不花能这么老实?
    贺章由衷的说道:“陛下的银币政策,我看呐,还是继续推行的好。”
    “再推行个十年不算多,二十年不算少,让他们自己杀死自己。”
    贺章这才发现了陛下的手段看似酷烈,却极有效果。
    银币法,大大的加剧了鞑靼王自上而下对下的朘剥,让本就脆弱的草原财经事务,彻底崩溃,鞑靼人无以为生,能走的只有一条路,逃入大明。
    次日的清晨,贺章草草用过早膳之后,就来到了过去的宁王府,现在的鞑靼王帐,见到了早就等待着的诸多鞑靼王。
    贺章简单的客套了一番之后,笑着说道:“大汗三弟现在还未曾及冠,按照大明礼,他应该到四夷馆就学才是。”
    “陛下宽仁,想要让鞑靼诸王未及冠子弟,皆前往四夷馆就学。”
    满都鲁面色惊变,他小心的防备着夜不收可能的刺杀,小心的防范着自己兄弟给他使绊子,这使者,一开口,就是如此杀招。
    到了大明,他是死是活,那还不是全看大明皇帝的心意?
    脱脱不花犹豫了下问道:“我怎么没听过这种礼法?”
    “礼部尚书胡濙胡尚书说的,大汗要跟胡尚书辩一辩礼法之事吗?”贺章早有准备。
    跟胡濙辩论礼法,天下还没有人是胡濙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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