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其实很喜欢石璞这样的人,话不多,闷头干,为了建设新大明,整日里忙忙碌碌的奔波着。
    他希望石璞这样的人,能够有几句怨言,可惜,石璞为代表的大明工匠团体,似乎很少愿意发声,陛下给多少,就拿多少。
    其实朱祁钰这里就是想错了,没有怨言的主要原因是,大明皇帝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朕记得崖山有石刻,曰: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文明不是不可能消亡的,就如同今日之罗马,昔日之唐宋,今日都作古,胡元入主中原。”朱祁钰开口说起了往事,让聚贤阁内的群臣陷入了沉默之中。
    崖山海战,宋丞相陆秀夫背着幼帝跳海自杀,十数万人共赴难。
    自此宋朝断灭,胡元入中国百年而窃据神器。
    即便是朱元璋捏着鼻子认了胡元的正朔,可是在大明,华夷之辩依旧是主流,元的国号是大元,但是很多时候,大明的奏疏和文牍之中,都是以胡元相称。
    朱祁钰接着开口说道:“彼时宋亡,中国百姓,家里切菜,都得去这些胡人家中切菜,因为家中没有菜刀,如此苦难之下,我们大明应运而生。”
    “宋亡的历史教训我们没有吸取充分,现如今,传承千年的罗马也画上了句号,如同阳春白雪一样消融。”
    “总有人说咱老朱家是暴发户,这不假,朕不否认。但是中国呢?大明呢?也是暴发户吗?”
    “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砥砺前行,就算是为了大明。”
    在这个千年君臣之礼的国都里,这话看起来很奇怪,但是这句暴发户可是孔府散播出去的,多少人打心眼里认同。
    “谨遵圣诲。”诸多臣子吓了一哆嗦,最近也没人跟皇帝对着干,陛下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见外了!
    止投献,是一股从明初到明末,都悍然存在的风气。
    多少人忌惮于这种社会风气,在朝中做事的时候,畏首畏尾,比如时人皆讥讽胡濙谄媚,就连胡濙的儿子胡长祥在太医院做事,都没有人知道,胡长祥是胡濙唯一的儿子。
    胡长祥觉得谈起《我的礼部尚书父亲》,是脸面无光的一件事。
    朱祁钰现在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他换了一种话术,既然为了陛下这句口号喊不出来,那么为了大明,总不会跌份了吧?
    大明难道也是暴发户?给大明当臣子,难不成也丢人?
    “开始今天的盐铁会议吧。”朱祁钰停下了关于罗马消亡的思辨,而是继续讨论大明的财经事务。
    夏衡,太仆寺卿,主管马政。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朝中现在良驹十一万四千匹,虽然和永乐年间的六十万匹马,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大明马政正在逐渐恢复。”
    “这十一万匹的都是中上等马匹,即便是在胡人之中,也是充当战马使用,主要提供给京营用度。”
    夏衡说的是大明的马政的恢复,并非是对洪武、永乐年间的养马令的恢复。
    当时的大明人丁较少,很多土地都可以当做牧场,但是随着人口的繁衍和增加,在四百毫米降水线内,大明朝已经没有牧场可以放牧了。
    适合放牧的地方,现在都种的庄稼。
    四百毫米降水线外,不适合种地,但是适合放牧,所以宣府的贡市,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大明马匹最关键的来源。
    当然大明的军马场也有,一处在奉圣川军马场,一处在陕西行都司,这两个军马场的规模,都在十万匹的数量。
    没有马匹,就无法发动进攻。
    大明现在的马政一塌糊涂,就是二十四年兴文匽武的重要成果之一。
    驽马、驿马,不在朝廷的统计范畴之内。
    倒是宝马,在统计范畴。
    驿马跑五年,如果还活着,会被供养在驿站之内,被称之为宝马,而这些宝马,同样计数。
    胡濙左右看了看说道:“陛下,鞑靼部的可汗,脱脱不花最近上奏,想要入大明朝贡,并且商议一下这贡市之事。”
    “陛下,契机到了。”
    胡濙说的是一件看似和夏衡马政不相关的事,其实这两件事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胡濙所言的契机,是大明在草原近乎于残忍的财经事务政策。
    大明在草原放钱,银币、景泰通宝,如同海啸一样涌入了整个草原,草原上的鞑靼王们,把牛羊换成了这些精美的货币,而不是茶铁盐等生活所必须的用品。
    脱脱不花作为鞑靼人的可汗,终于撑不住了,想进大明朝贡。
    当初脱脱不花可是要大明皇帝到北古口外商量会盟之事。
    当时大明正值多事之秋,朱祁钰不想惹麻烦,鞑靼人的大军就在城外,朱祁钰下旨让杨洪放脱脱不花撤军,杨洪和杨俊带着人前往清风店,阻击向紫荆关逃亡的瓦剌人。
    现如今,脱脱不花主动入朝朝贡。
    朱祁钰想了想问道:“再晾三年,再同意他的入关朝贡的请求。”
    你想入贡,就让你入贡?
    朱祁钰的聚贤阁御书房,可是放着一块灵牌,那是土木堡丧乱,大明为此阵亡军士的令牌,也是朱祁钰内心一条无法抚平的沟壑。
    他时刻铭记着当初的围城之耻辱,他看着大明的新兵蛋子,在百姓高歌红巾歌的歌声中,出城作战,他看着于谦、石亨等人,亲自带兵冲锋,下马死战。
    他如同一个乌龟一样待在大明军卒和臣子组成的龟壳之中,最终在稽戾王当攻城先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亲自带人抢了稽戾王的龙旗大纛。
    他记得当初的耻辱,所以他要再等一等。
    “三年?”金濂瞪大了眼睛,惊讶至极的问道。
    草原的财经制度已经全面崩溃,百姓困苦不堪,边人犹怜。
    一个鞑靼的女子,甚至半袋米就可以娶到,假如肯加半袋盐,那就会死心塌地。
    用牛皮袋煮白肉,就是现在草原真实的写照。
    陛下实在是太狠了。
    再等三年,这样的惨剧还要再发生三年。
    人间炼狱。
    于谦左右看了看,立刻开口说道:“臣以为可以再等等也无妨,三年不算多,五年不算少,哪怕是就这么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未尝不可。”
    “眼下的有很多从鞑靼逃难的百姓,入了大明集宁、河套地区的农庄法,如果眼下就结束夜不收在草原放火,和停止贡市的银币放水,就得安抚这些人。”
    “其次,熬鹰摔打的还不够,今日大明强盛,彼之恭顺,他日大明衰亡,彼之盗寇,现在答应脱脱不花入朝朝贡,日后必有大祸。”
    “为两族长久之大计,再无刀兵相向之时,更应该等一等。”
    于谦是文官执掌牛耳者,是武功勋臣的文安侯,也是大明勋官的代言人。
    他的态度,就是京营的态度。
    一向劝陛下仁恕之道的于谦依旧是走的大仁的路。
    如果此时大明心软,等到鞑靼人恢复了体力,大明走入秋冬之序,就会再起波澜。
    天底下最大的危害,不是天灾,而是兵祸,铁蹄南下,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客死他乡,冻死路旁,礼崩乐坏之时,群寇并起,民生凋零。
    为了防止再起刀兵,再等一等,再让鞑靼人长长记性,防止兵祸,就是大仁。
    如何防止兵祸?敌人虚弱到走不动的时候,就可以防止兵祸了。
    “那就再等一等吧。”胡濙想了想,认同了于谦的话。
    他本来的打算是鸿胪寺和鞑靼王脱脱不花谈判,给官恩封,大明在鞑靼的草场建立无数个性质和官厂一样,直属于朝廷的官营牧场。
    这些官营牧场,就是大明埋在鞑靼诸部的钉子。
    于谦和陛下都认为可以等一等,胡濙也没有反对,现在开始谈判,陛下能留下一个仁义之名,陛下既然不肯要这个善名,他才不会在这个无用的方向努力。
    胡濙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笑着说道:“陛下一视同仁,大明用银币,鞑靼部也用银币;大明用景泰通宝,鞑靼部也用景泰通宝;陛下作为圣天子,四海一统之大君,这是陛下的宽仁。”
    陛下是宽仁的,陛下是慈爱的,陛下不会有错。
    李宾言等人看着胡濙目瞪口呆,大家都是大明白,大明在草原的经济政策,把草原折腾成什么样了,这也是一视同仁的宽仁吗?
    但是,胡尚书说的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跟礼部尚书讨论礼法,是自取屈辱。
    度支部郎中王祜看了一眼自己的主管上司张凤,才无奈的说道:“劳保局核算了去年的所有账目,已经送到泰安宫,就去年而言,劳保局共协调赔偿了百姓近七十二万银币。”
    “这其中调停的有两万起,责令整改的有三千二百四十起,涉及保障安全方向的案件有七万余起。”
    劳保局是劳动保护的简称。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朱祁钰一直想要谈起,却从没有总论过的财经事务专题,分配。
    分配方式决定了社会制度,社会制度由分配方式决定。
    朱祁钰一直没有在这方面过多的讨论,不是没有机会,是时机不成熟,但是既然今天王祜说到了这件事,朱祁钰就打算好好的说道说道。
    他认真的想了想开口说道:“王莽,当初要搞井田制,古者三百步为里,名曰井田。”
    “井田制,并非方孝孺说的那种,土地天下公有,而是私有。《谷梁传》曰:井田九百亩,公田居一。”
    “井田的贡、助、彻,皆归领主所有,具有典型的的按资分配的特征。”
    按资分配的资,是生产资料的资的含义。
    “除了按资分配,当下的大明还有按劳分配,按劳动的多寡,计算工分,然后对劳动产生的劳动成果,进行分配。”
    “按劳分配其实也不公平。”朱祁钰放出了一个暴论,按劳分配是不公平的。
    翰林院掌院事吴敬满是疑惑的问道:“按劳分配也不公平?!”
    农庄法采用的就是按劳分配,计算工分,是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即便是如此,也不公平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吴掌院,当初朕问过你一个问题,一个人的学识、技术,算一个人的固定资财、流动资财,还是留供资财,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
    吴敬点头说道:“记得,一个人的学识和技术,是一个人的固定资财,在私塾、官学、社学就读,也是对自己的投资,是个人固定资财的增长。”
    朱祁钰看着吴敬说道:“然也。”
    吴敬眉头紧蹙,随后思考了良久,才眉头舒展开来。
    按劳分配的前提是分工,只要有分工,就必然产生工种之间的差异,那么技术岗、管理岗的分配就会比穷民苦力要强许多。
    技术岗和管理岗,自然是因为自己本身的固定资财。
    所以按劳分配本质上,是一种按照自身固定资财分配的方式在运行。
    吴敬明白了陛下为何说按劳分配是相对公平。
    朱祁钰记着问道:“王尚书,你说这天下,若是没有科层制,这官场何等的模样?”
    “那不是直接乱套了?”王直立刻回答道。
    科层制的官吏制度,几乎是中原王朝自古以来的传统,王直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有此一问,但还是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科层制的大明,王直都没法想象,那怕不是亡国了。
    朱祁钰问的时候,就是做的设问,他心里早有答案。
    “所以,按劳分配也一定会出现层层管理的现象,那么官场和工坊等集体团体,科层制必然应运而生,那么按劳分配的制度,本质上就存在朘剥。”
    “所以按劳分配并不绝对公平。”
    朱祁钰的话让群臣们议论纷纷,只要是存在科层制,那么必然存在自上而下的朘剥,这是毫无争议的。
    匠爵一共四品十六级,每一级的基础劳动报酬都不一样,出现科层制,就必然出现朘剥。
    “李巡抚,朕再问你,你在江南和李贤办了畸零女户的案子,这些畸零女户有的才五六岁,他们没什么生产能力,畸零女户出现的社会根本原因是什么?”朱祁钰看向了李宾言,谈到了畸零女户大案。
    时至今日,这个案子依旧在办,那几个送到京师已经气绝的女子的惨状,触目惊心。
    “因为她们没有做工的地方,没有劳动,自然没有劳动成果。”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畸零女户,到底因为何种原因存在?
    “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权。”朱祁钰满是无奈的说道:“如果按劳分配的话,这些失去了劳动力的人,还没有劳动力的人,岂不是要饿死了?”
    “就朕所知,很多京营的老兵在战场负伤,他们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不计生死、奋不顾身。结果却失去了劳动能力,那么他们也需要按劳分配吗?”
    “朕做不到冷血无情,因为他们是为朕而毙,所以朕养着这些受伤的老兵,过年前,朕还专门到大兴去了一趟。”
    大兴县是夜不收家人内迁的聚集地,朱祁钰每年都会到那边去看看,慰问夜不收的家属,那里的遗孀极多,朱祁钰每次去,都会停留很久,听听他们的故事。
    之前陈镒从张秋治水回京,还陪同大兴县令去了一次。
    江渊目露思索,沉思了片刻才说道:“臣听闻,罗马的士兵征战沙场,回家之后,不仅自己的家换了主人,假若侥幸不死,负伤回家,也有饿死的。”
    “所以他们的军队,在攻城略地之后,就会对当地展开劫掠,能赚一点是一点。”
    “自此,罗马人失去了参军的意图,甚至在每次打仗的时候,都会逃亡,而且因为糟糕的军纪,和随意的劫掠,让罗马和蛮族的矛盾,越积越深。”
    “罗马人失去了保护他们的盾与剑,罗马也失去了忠诚于它的子民。”
    朱祁钰想到了明末,李自成造反十几年,一直是流寇,被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打的抱头鼠窜,一直不成气候。
    崇祯九年,陕甘宁地区发生大旱,大明朝廷自万历年间,就一直欠饷,这再加上大旱,这让三边的底层军官,加入了起义军的阵营。
    李自成的实力如同坐了火箭一样,直上青天。
    粮饷给够,神仙干碎。
    金濂满是困惑的问道:“那陛下,什么分配制度才公平呢?什么分配制度才合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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