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孤定然拿邸报头条!你信与不信?”朱瞻墡再次站直了身子。
    他在视察贵阳府造船厂,主要是平底船,用于漕运,贵州虽然贫瘠,但是贵州也有许多的特产,是内地所没有的。
    三七、金不换,都是好药,良药,滇铜更是大明所急需之物。
    朱瞻墡还在寻找内地少有或者没有的物产,这对开发贵州是有益的。
    罗炳忠疑惑的说道:“殿下又有高论?”
    郭琰看着这位嫡皇叔,他其实一直以为嫡皇叔是个酒囊饭袋,毕竟大明的藩王自永乐年间起,就当猪在养。
    但是朱瞻墡其实当初是被当做储君去培养的。
    永乐年间太子、汉王、赵王争夺储君之位,是极为激烈的,太子朱高炽从朱棣起兵时就开始监国,负责后勤事物,汉王朱高煦,那是能征善战,靖难之中,战功卓著。
    围绕着太子、汉王、赵王争嗣,太子府、汉王府、赵王府的孩子们,也接受了极为严格的训练。
    朱瞻基、朱瞻墡和朱瞻墉三个嫡子,曾经在潭柘寺,一起接受姚广孝的教育,朱高炽彻底获胜,是因为朱瞻基这个好圣孙。
    朱瞻墡是五嫡子,所以他也接受了姚广孝的帝王教育。
    朱瞻墡算上朱祁钰亲征平叛那次,一共三次监国了。
    郭琰一直以为襄王身边的长史才是拿主意的人,襄王来到贵阳府,只是当个泥塑像,震慑宵小。
    但是郭琰很快就错了,无论是六枝官厂还是贵阳造船厂,还有最近黔国公府鼎力配合下,建立的滇铜厂,这位襄王殿下,无不是亲力亲为。
    而乌江疏通之事,襄王也多与四勇团营都督,太平伯杨俊沟通,而且还亲自乘船往返重庆府,确定乌江的运期水文。
    郭琰疑惑的说道:“为何说又?”
    罗炳忠笑着将是我,有我,无我,人生三境界简单说了一遍,笑着说道:“殿下时常有高论。”
    郭琰听完,感慨万千的说道:“殿下不愧是殿下。”
    朱瞻墡看着船舶不断下水,十分确信的说道:“这次,必然拿下邸报头条,这次是陛下最为关心的财经事务!”
    罗炳忠十分确信的说道:“哦?愿闻其详。”
    郭琰赶忙说道:“殿下请讲。”
    朱瞻墡看着忙忙碌碌的码头,叹息的说道:“何为天下?不外乎,利来利往。”
    “利,就如同是个线头,将君臣、臣臣、臣民,串联起来,我举个例子,比如这码头上的力夫,他们为何在搬运货物,是不是孤给了他们钱,他们才肯?”
    “他们搬的什么?是不是咱们在贵州找到的内地所需之物?三七、金不换、滇铜,都是内地所需。”
    “这些特产,拿到内地之后,换的笔墨纸砚书、油盐酱醋茶,是不是利来利往?”
    “所以,利为轴,为上者,若想让智士尽谋、谋士尽智、勇士轻死,就要把利柄掌握在手中,使之离开为上者,就不可活,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尽力了。”
    罗炳忠点头说道:“殿下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朱瞻墡来到了贵州,就办了三件事,开矿、疏浚、收购药材。
    开矿需要人手、疏浚需要人手,收购药材,种植、采集药材都需要人手。
    这就是朱瞻墡的利轴法,他就用利益先捆绑了窑工、力夫、药农。
    窑工产煤铜,力夫开挖水道,运铜煤出山,药农将采集、种植草药贩卖给朱瞻墡。
    他在贵州给利夺利,打的土司土酋们,溃不成军,也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说道:“有话你就说。”
    罗炳忠俯首说道:“《国蓄》曰:夫民者信亲而死利,海内皆然。”
    “《轻重乙》曰:“民,夺之则怒,予之则喜,民情固然。”
    “《轻重甲》曰:为人君不能散积聚,调高下,分并财,君虽彊本趣耕,发草立币而无止,民犹若不足也。”
    “与殿下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瞻墡呆滞的看着罗炳忠,他就是治理贵州,有感而发,这里的土民多数未被王化,所以他以利为轴,但是他说的这些,居然被提前被人说了?
    他疑惑的问道:“这谁说的?”
    罗炳忠回答道:“管子。”
    先秦论述,很多都不是一个人说的,一个人写的,几年之内写的。
    比如管子,就是以推尊管仲之言行思想的集体创作,比如管子·侈靡篇的作者是周容子夏,写于西汉中期,但是都是一并附录《管子》。
    朱瞻墡有些失望颓然,这原来早就有人说过了。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礼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管子之论是总述,殿下这算是管子学派的新作啊,为何要失望呢?”
    朱瞻墡眼睛一亮,就是这个道理,礼记都说要不断革新,尤其是这管学,多久没有推陈出新了?
    他朱瞻墡此时的管学,道理想通,又有不同。
    “孤还有发现。”朱瞻墡一边走一边说道:“天下资财分为三类,留供、固定、流动。”
    “钱,乃是流动资财的一种,但是因为其又有储蓄劳动价值的功能,所以我们叫他一般等价物。”
    陛下已经总论了财经事务,朱瞻墡有他自己的观察。
    罗炳忠惊讶的问道:“嘿!殿下发现了什么?”
    朱瞻墡十分确信的说道:“钱比较贵重的时候,钱荒的时候,这无论是什么资财,都会变得极为廉价,甚至是连读书人读书、工匠工艺的固定资财,都很廉价。”
    “但是钱比较廉价的时候,这无论什么资财,都会贵起来。”
    “唉。”
    郭琰疑惑的问道:“殿下所悟句句在理,为何叹息?”
    朱瞻墡有些颓然的说道:“我们老朱家坐了江山,自从这大明宝钞被私印、盗印、滥发之后,就变的一文不值,盐引也有这个趋势。”
    “但是八十年不铸钱,我们老朱家欠了天下八十年的钱啊。”
    “刀币者,沟渎也,宝钞局印钞,钞法不通,宝源局铸铜钱,一年几百万个铜板,哪里够用?”
    朱瞻墡的神情有点落寞,他其实在京师的时候,一直搞不明白,为何陛下总说他们老朱家欠着天下八十年的钱。
    那陈有德为什么凭借着一个水利螺旋压机就拿到了一块奇功牌。
    到了贵州之后,他开始主持滇铜铸钱的时候,才发现这里面的问题。
    大明富硕之地都得靠盐引商贸过活,更遑论这贵州了。
    钱,是百货之沟渎。
    天下没钱,则百货不同,迟滞的百货沟通,祸国殃民。
    他在贵州铸钱,六枝官厂、滇铜官厂、疏浚司工赈、沿江码头、贵阳府船厂,这些大明官办给钱的地方,物价虽然稍微贵了些,但是却是极为繁忙,但是在那些山沟里,却是没钱沟渎。
    他终于理解了他一直无法理解的欠钱问题,他们老朱家,的确欠钱了,欠了天下八十年铸钱的钱。
    也明白了,为何精美的宝钞,他那个侄子皇帝,死活不肯用了。
    他们老朱家在还完钱之前,钞法就不能推行。
    在这方面,是他们朱家失道了。
    罗炳忠笑着说道:“陛下忙里忙外,不就在做这个事儿吗?殿下勿虑。”
    “陛下英明。”朱瞻墡由衷的说道:“铸币这件事,一定要牢牢的掌控在陛下的手中呀,这是皇权的重要部分啊。”
    “谁掌握了金钱和粮食,谁就掌握了政治主动权!”
    罗炳忠想了想说道:“《管子·山至数》曰:粟重黄金轻,黄金重而粟轻,两者不衡立。”
    “《山权数》曰:汤以庄山之金铸币,禹以历山之金铸币。人君操谷、币、金、衡,而天下可定也。”
    “与殿下所言,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有不同。”
    朱瞻墡连连点头说道:“孤的确是这个意思!你这管子读的倒是通透啊。”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谬赞。”
    朱瞻墡用力的扔了块石头,扔进了乌江之中,似乎是不在意的说道:“科举不考管子啊,不该学,学了考不中进士。”
    罗炳忠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明白了朱瞻墡的意思。
    他的殿下,表面上说的是他考不中进士,其实说的是说大明朝的科举,重经学,这管子是追末之术。
    乌江之畔,三人向着贵阳府方向而去。
    朱瞻墡继续说道:“孤还有发现呢,针线刀、耒耜铫、锯锥凿,这都是女红、农户、工匠所用之物。”
    “这些生产之物,如果价格太高,百姓就买不起了,如果价格太低,则收不回成本。”
    “天下的流动资财皆是如此,谷贱伤农,谷贵亦伤民啊。”
    郭琰感慨的说道:“的确如此,殿下说得对啊。”
    朱瞻墡继续说道:“所以如何控制物价?皆在供需二字,不能让市场供不应求,也不能让市场求不应供。”
    “孤到贵州之后,贵州蛮荒,一切都需要官办官卖,孤就发现一个很有趣的比例,三成。”
    “只要朝廷掌控三成物料,就能把高涨的物价打下来,也能把轻贱的物料收买到正常价格范围之内。”
    “陛下当初在南衙,南衙所需约三亿斤煤,陛下放了一亿斤煤后,南衙的价格立刻就崩了。”
    “想要防止囤货居奇,就得按着陛下那个法子,陛下是料敌从宽,准备了十二成的功力,其实准备三成左右,就足够调节物价了!”
    朱瞻墡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极为的兴奋,他其实在离京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如何防止商贾囤货居奇?
    谷贱伤农,谷贵亦伤民,这个悬而未决的老大难的问题,朱瞻墡经过了长时间的梳理,终于得到了一个比例。
    三成。
    罗炳忠认真的回想了许久说道:“殿下,《国蓄》曰: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山至数》曰:常操国谷十分之三。。”
    “与殿下所言,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殿下大才!”
    朱瞻墡一愣,无奈的说道:“管子他都说了,孤说什么?!”
    罗炳忠认真的说道:“殿下,管子说的谷物,殿下说的流动资财,自然是大不同。”
    朱瞻墡不是很在乎的说道:“也对,孤还有想法咧!”
    罗炳忠震惊的说道:“还有?”
    朱瞻墡洋洋得意的大步往前走着说道:“孤不是白吃大明禄的!”
    他继续说道:“神农教民种五谷、知谷食;黄帝钻燧生火,教民熟食;有虞氏教民知礼;夏王治水,教民筑城郭室屋;殷王教民服牛马而利用之。”
    “轻重缓急四字,可不仅仅是财经事务之道,还有政务,也有轻重缓急。”
    “比如当初瓦剌兵逼京师,就是重急,其余诸事皆为轻缓,比如南衙复叛,平叛就是重急,其余诸事则为轻缓。”
    “罗长史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终于听到了这句,笑意盎然的说道:“令有缓急,物有轻重。”
    “你说孤这套治国之术,能不能混个邸报头条头版?”
    罗炳忠笑着说道:“那必然可以!这也是大道之行。”
    朱瞻墡走了几步说道:“咱们去干吗?”
    “云南、贵州左布使,按使、按佥都等在府衙了,希望和殿下商量下这六枝厂、滇铜厂的归属之事。”罗炳忠的表情极为严肃的说道。
    朱瞻墡愣在了原地说道:“让他们明天再来,就说…孤病了!”
    朱瞻墡要先了解下这些人的底细,左布使就是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按使、按佥,就是按察司按察使和按察司佥事。
    这帮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地方权力和朝廷权力的博弈,自从秦时定郡县制,就一直存在。
    朱瞻墡忽然驻足说道:“罗长史,孤在贵州的权力有多大?”
    罗长史想了想说道:“殿下在贵州的权力无限的。除了造反以外。”
    朱瞻墡看着那个衙门,愣愣的说道:“交税呢,能造反吗?”
    罗长史摇头说道:“交税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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