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可以饶恕朱文圭,可以饶恕李贤,可以剑杀三亲王。
    可以对会昌伯、靖远伯、彭城伯、惠安伯、张辅那两个堕了英国公府名望的两个臭弟弟,南京城上空盘旋的虫豸,痛下杀手。
    可以把在交趾战败弃地、甚至要掘开黄河口的成山伯王通,送进太医院里观察。
    朱祁钰无疑是一个狠辣的君王,但是他无法对这二十五万叛军全部痛下杀手。
    杀俘本就不详。
    在大军渡江之后,二十五万叛军,几乎不战而降,望风而投。
    并且发生了兵谏,将意图青山常在柴不空的王骥等人,尽数抓捕献于阙下。
    朱祁钰来到了马鞍山的脚下,他今天参加了魏国公搞的吹风会,穿的是常服。
    他要亲自看看,确定下,自己宽宥了这二十五万人,到底是不是昏聩的命令。
    从战争的角度讲,在敌人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时候,就可以开始进行迫使对方服从我方意志的工作了。
    从政治的角度讲,这些军卒完全是盲从的,而且很多是被拉壮丁,临时拉到南京城下的。
    他们从贵州、湖广、两广等地调过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本身就是大明的军队,甚至很长时间内,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叛军。
    到了南京城下,又立刻被打散混编成了南衙十二团营。
    王骥从治军的角度来讲,是有一点点的能力的,比如这种混编,就彻底打散了他们同乡啸聚哗营的可能。
    当初备倭军和备操军入京之后,于谦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打散混编,否则军队啸聚哗营的几率很高。
    从经济的角度来讲,这些都是劳动力,再功利些,这些都是成丁,都可以创造财富。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示意车驾可以进山了。
    山里是一片有一片的工地,已经到了日暮的时分,各营开始吹哨修整。
    朱祁钰下了车驾,和于谦、李贤来到了马鞍山脚下的军营,这里由石亨负责。
    朱祁钰一行人来到了校场的周围,听到了石亨几近于愤怒的咆哮。
    石亨怒目圆瞪,大声的喊道:“半月前,武奋营三千营奉命,押解五千叛军,前往当涂开垦煤井,有二十三人趁夜意图逃窜,至青山河,抢劫十三户村民,按制,斩!”
    “押上来!”
    石亨不是私刑,他报备了南衙大理寺,朱祁钰给办了个加急,让石亨斩首示众。
    叛军的俘虏分为了几类。
    第一类是绝对的靖远伯等人的铁杆,这类人是王骥等人统御军队的主要军将,已经在朱祁钰入南衙之前,已经被推到了城郭,全部斩首。
    第二类是各地的流匪、贼寇、懒汉、游堕、主动附逆作乱之人,这类的人手上也沾了百姓的血,一旦查实,立斩不赦。
    第三类是部分的庶弁将,这类人遵从将令,他们的确是知道了谋反,但是从众心理之下,他们随波追流。
    第四类是完全什么都不清楚的普通军卒成丁,他们知道被送上船,顺长江而下之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斩首的二十三人,逃跑之后,至青山河,除了抢劫以外,还杀死了十多个百姓,还奸辱了三名女子。
    连带看管不力的武奋营三千营的军将,都被罚俸数月,并且被公开批评。
    朱祁钰看着这二十三人,被推到了秋台之上,被刽子手剁掉了脑袋。
    校场里坐着很多的叛军庶弁将,二十三个人头在他们面前,人头落地。
    石亨继续高声说道:“王师过江已经一月半有余,这一个月半的时间发生了一百二十三次的逃营,但多数的逃营,都是因为畏惧雷霆天怒,害怕斧钺加身。”
    “陛下宽仁,饶恕尔等附逆之罪,三令五申不会杀头,逃营之事,慢慢减少。”
    “近半个月以来,再无逃营之事发生!这二十三人逃营劫掠,是最恶劣的一起!我希望也是最后一起!”
    “下面是陛下亲书褒奖敕谕!”
    朱祁钰上任南京之前,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这帮叛军为何会成建制的、大规模的投降。
    其实主要原因是没有粮食。
    南京在十月大军过江之前,就已经开始进入了秋天,本来秋收之后,粮草应该极为充足才是。
    但是朱祁钰显然不懂具体兵务,才会有这种错觉。
    王骥养兵,都是让军士们饥一顿饱一顿,等到临战的时候,才会发饱餐粮,这样保证对军队的约束。
    为什么不跑?因为跑不动。
    王骥兵谏被抓之后,二十五万大军连饱餐粮都没有,饿着肚子,跑也跑不掉,打仗又没法打。
    最终只有投降一途了,甚至投降的时候,连武器都没有。
    这种打仗的方式,其实就是朱允炆的打仗方式,也是王骥的打仗方式,更是朱祁镇的打仗方式。
    朱祁镇在正统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赐大军每人一两银子,胖袄裤各一件,革翁鞋二双,行粮一月作炒麦三斗,兵器共八十余万行军押送。
    出塞亲征,夹袄都没赐一件,阴历八月已经很冷了,尤其是塞外,行军至塞外,冻死冻伤饿死无数,士气立刻就崩了。
    朱祁钰直到南京叛军投降的时候,才知道正统年间打仗都是这么打的!
    现在石亨管理俘虏营也是每次只给一天的粮,叛军营,倒是很容易控制。
    李贤不明情况,他低声询问了几句,眼睛瞪大,这僭朝居然这么打仗?!
    他一个文弱书生,是见过打仗的,但是他不负责军务,压根不知道,正统朝居然是这么行军打仗。
    用腚眼子想,打仗能这么打吗?
    临战发兵器,军卒训练怎么保证?
    临战连口粮都只给三斗,还是吃一个月,一天一升米?
    饿都饿死了!
    这还得算那些完蛋玩意儿从上到下的克扣!
    怪不得会兵谏呢。
    李贤终于知道,宣府之战的时候,陛下往宣府调兵,宣府上下那种震惊,他们估计真的没打过那么富裕的仗!
    宣府之战,也先稍有差池,再往前走几步,就步入雷池,万劫不复了。
    宣府可是边军,待遇比京营稍差。
    怪不得宣府设立墩台远侯之后,那些军卒们参加夜不收,会迸发那种发自骨子里的请战意愿!
    怪不得京营上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忠诚!
    陛下说啥他们听啥。
    陛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朱祁钰侧着头对于谦低声说道:“朕在梳理叛军俘虏诸事之前,完全没有预计到,朕给他们吃饱饭,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朱祁钰在京师保卫战中,日给七升,军士忘身赴难。(25章)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的军队是精兵强将,是王师,每队配三个火夫,这不能比的。”
    “两淮作战,在扬州对峙之时,石彪生火做饭,本来顽固的扬州城守军就投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这事,只是连连摇头。
    正统年间的军士,在兴文匽武的大旗下,真的很苦很苦。
    作战时每日给一升米,放到崇祯年间,崇皇都不敢这么玩。
    崇皇打松锦会战,每军士每日还给三升米,每月给夹袄银四钱呢!
    石亨站在点将台上大声的喊道:“俘虏营第十二营第一百二十三队,开井有功,减劳役两个月。”
    “俘虏营第十营第十七队到第一百二十七队,押运煤炸十七万斤入南京丙子库,押解有功,减劳役一月。”
    “俘虏营第七营共两万一千余人,褒奖一次!三次褒奖可减劳役一月。”
    ……
    石亨念了一长串的减劳役的名单,这都是改造积极分子。
    一些脏活累活急需要做的事,可以累计褒奖一次,三次褒奖可兑换减劳役一个月。
    那些本来没人想干的活儿,立刻就有人在干了,而且十分积极。
    《卷》
    朱祁钰利用了一些小方法,充分调动了俘虏营的积极能动性。
    “全体都有,回营之后,做好每日的批评会和褒奖会,解散!”石亨大声的喊道。
    等到俘虏营有序离开校场之后,石亨紧走了几步,他刚才就看到了陛下过来了。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这俘虏营,倒是有模有样的,有奖有罚,不错。”
    石亨满是笑容的说道:“那还不是陛下教诲有方?我哪会这么多主意啊,又是褒奖令,又是批评会和褒奖会的。”
    “让他们自己骂自己,这种招数,也就陛下能想出来。”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朕特别损,是吧。”
    石亨连连摇头说道:“那没有,陛下您自己个儿说的。”
    朱祁钰满是笑意,石亨打仗的时候是个得有人看着点、否则就带头冲锋的勇将,但平日里,倒是个乐子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走,去看看他们开褒奖会。”
    批评这种事,大军去做,会有抵触心理,但是让他们自己去做,就没那么多的麻烦事了。
    对每天服苦役不认真的俘虏,进行批评,这当然是朱祁钰抄的方法论了。
    石亨每天都会到俘虏营查看,所以俘虏营的俘虏,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石亨。
    但是石亨身边那位英气逼人的贵人,他们就从来没见过了。
    李贤他们也没见过,李贤不负责僭朝戎政。
    每一队围成一个大圈,队正就开始点名批评,如果说的不对,被点名的人可反驳。
    但是队正会让所有人都举手,看多数人,认为队正说得对,还是被批评的人说得对。
    俘虏营极为民主,充分贯彻了俘虏管俘虏的指导方针。
    朱祁钰驻足听了他们的批评会,倒是有趣。
    无论是褒奖会还是批评会,四武团营多数军卒也会参加。
    朱祁钰听完了批评会,并未离开,还有战俘诉苦。
    战俘来自天南海北,却受着同样的痛苦,也都同样受冻、挨饿、受辱、挨打。
    这其实也证明普天之下,都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欺负人的人,一种是受人欺负的人。
    被欺负的人很多。
    最后这个诉苦会,要解决三个问题:谁才是欺负他们的人?谁才是敌人?谁才是应该效忠?
    答案显而易见,他们被拉了壮丁,从贵州、湖广、两广地区拉到了南京城下,这不是大明欺负他们,而是一些篡权的家伙在欺负他们。
    篡权的人,才是敌人。
    那谁才是值得效忠的人呢?自然带着王师平定叛乱,戡定兵祸的陛下。
    朱祁钰之所以要石亨搞这个诉苦的会,完全是为了彻底粉碎俘虏们复叛的可能,彻底瓦解和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踏踏实实,安安静静的服完劳役,重新做回一个大明人。
    朱祁钰听完了诉苦大会,长叹了口气离开了俘虏营。
    “这帮蠢货,差点就把天给捅了个大窟窿出来!”朱祁钰出了俘虏营,恶狠狠的说道。
    可不就是差点就把天给捅破了吗?
    要是这场叛乱平息的再慢一些,大军来的再晚一些,这二十五万叛军,就是不逊于王恭厂火药库的大雷,稍有不慎,就是炸的江南这个最富饶的地方,满目疮痍。
    朱祁钰收拾的时候,不知道要废多大的功夫。
    一个掌令官从远处踏马而来,翻身下马,行了个半礼说道:“陛下,京师来信。”
    朱祁钰接过了信件,笑着对于谦说道:“南京传来了消息,朕前脚刚走,就发生了通倭之事,卢指挥使抓了三户海商。”
    于谦面色凝重的说道:“还有人找死?”
    陛下的刀子不够锋利吗?怎么会如此不知死活?
    李贤也是眉头紧皱,按照他的理解,经过了媚香楼之事后,他们断然不敢如此才对。
    势要豪右之家胆子要大,早就自己当叛军的头头闹闹了。
    造反他们不敢,但是借着造反的胆子很大。
    石亨俯首说道:“陛下,要不要调派点四武团营回京时,只有缇骑在京,有些人心浮气躁。”
    朱祁钰拿着军报摇头:“是徐承宗找的托儿,假的,故意吓唬人的。”
    “徐承宗大概要把南京城搞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人心惶惶才罢休。”
    “恶人啊,还是得恶人磨。”
    摧毁敌人意志的手段有很多,朱祁钰搞得褒奖、批评、诉苦会是一种,魏国公徐承宗搞得是另外一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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