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十四条,分成了四个方面去厘定这南衙的朝纲。
    李贤经过数日的反复斟酌才最终确定,满足了几乎各方的利益,最终修订而成。
    他既然敢拿出来,自然想到了面对各种的苛责和刁难。
    李贤笑着问道:“心怀故主,请问陈御史,你觉得新主是谁呢?”
    这个稀碎到极点的朝堂,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全都在喋喋不休,全都在争名夺利,因为各种利益集团抱团结成了各种朋党。
    李贤的法子,算是勉力维持住了这个南衙的朝堂,他这第一曰行制,就是因为朝廷别说主少国疑了,主在哪呢?
    是诸王外戚?是军勋军头?是缙绅豪右?
    无论谁去做那个主,都是掰扯不清的事儿,要不然孙忠也不会把什么都不懂,只会笑的朱文圭拉出来了。
    正因为无定主,所以才不得不搞出咨政院去吵架。
    李贤的这个问题何其的致命?在讨论是否心怀旧主之前,首先要回答新主是谁的问题。
    “如果你觉得此法不通,请问你有何定国良策?若是有,尽管说来,我可以唯李御史马首是瞻,绝无二话!”李贤又扔出一个问题来。
    现象是南衙朝廷快散架了,连仅存的所谓大义的名头,都是废纸一张,狗屁不通。
    都这个样了,还要搞朋党相争,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李贤不是不擅辩,他之前只是懒得辩罢了,现在陈逸提出质疑,李贤反而问对方,这个问题要不要解决?如果要解决,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如果没有,请听我的。
    事实上,陈逸若是有本事,早在北衙登奉天殿,跟皇帝吵架去了,哪里还会在南衙混吃等死?
    真正有才能之人,大部分都奔着站在奉天殿上去了。
    陈逸只知道问题在哪,他哪里能制定切实可行的国策?
    李贤叹了口气说道:“唉,若非被你们胁迫,我岂能落到如此地步?若是当日让我一头创死在石狮之上,我最少能在北衙捞个头功牌,家属落个宽宥。”
    “陛下恩赏分明,我也能混个大明忠义之士,若是以后有人说起李贤,也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声,贤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而非现在这副贰臣贼子,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了。”
    李贤这话说的孙继宗面色极为尴尬,逼良为娼的那个人就是孙继宗。
    李贤继续追问道:“我的确是心怀旧主,但是又徒叹奈何?时也命也,我若是有颠覆社稷之心,我直接坐视这朝廷散了架,不更好吗?”
    “自己都颠覆了,还用我吗?”
    李贤这第三个问题,就是他很有才能,如果他此时不站出来制定朝纲,其实完全可以看热闹,看着这稀烂的地方散架。
    陈逸听闻深吸了口气,三个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既无法说新主是谁,也无法说朝纲何在,更无法说李贤当个日子人,得过且过有哪里不对。
    因为整个南衙奉天殿上,全都是日子人。
    反而李贤不是日子人,在积极的制定政策,推行陛下的律例,在制定朝纲总宪,在试图让这个散架的朝堂变得像模像样。
    陈逸俯首说道:“某唐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贤没有回答,负手而立。
    他终于知道胡濙当初怒斥贺章之后,为何好几天都是喜气洋洋,见到谁都是乐不可支,吵架吵到对方无话可说,原来是如此爽利之事!
    陈逸憋了气,但还是俯首说道:“李尚书,某诚小人,还望恕罪。”
    李贤才点头说道:“朝堂之争罢了,不必挂怀。”
    陈逸无奈,才能比不上,斗嘴也斗不过。
    李贤在确定了行制之后,继续说道:“第二曰,厘法,春秋曰:往者略依胡毋生条例,多得其正,故遂隐括,使就绳墨焉。”
    “无规矩不成方圆,无绳墨无以束民,厘法细则大家可以看看。”
    这个细则,其实就是之前陛下为了约束风宪臣工,专门制定的律法。
    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薛瑄、都察院总宪王文,在去年制定的《宪纲事类》。
    总计有《宪纲》、《宪体》、《出巡相见礼仪》、《巡历事例》、《刷卷条格》等九十五条。
    而这九十五条,李贤用了半宿的时间分散到了五类之中,作为厘法的依据。
    这东西好不好?肯定好!
    大明皇帝出品,必属精品。
    想要让法度能够约束臣民,先约束执法的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
    别说这帮南衙的酒囊饭袋了,就是北衙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不断的沟通着这九十五条,最终确定了的确是个不错的厘法工具。
    “其三曰:确权。”李贤满是笑意的说道:“这部分的内容,若是靖远伯、会昌伯你们有问题,我们可以到咨政院里详细勘定,但一旦制定,还需遵守。”
    确权,主要是确定咨政院、六部、都察院等职责。
    最主要的是确定诸王戚畹、各军勋的继承、法律上的特权,主要脱胎于八议八辟。
    也不算是旧瓶装新酒,是在这奉天殿内,诸王戚畹、军勋、缙绅的主要诉求。
    比如分儒户、缙绅,比如豁免一体完粮,征比钱粮不与百姓一例滚催。
    当初闹到罢考,就为了不交税。
    这部分确权完全确定了所有人的诉求。
    王骥看完之后不断的点头,左右商量了下说道:“这部分很好,若有补充,拿到咨政院再谈。”
    谢琏也频频点头,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缙绅、士大夫怎么能和泥腿子同日而语,一例滚催呢?
    最后的量度,是确定天下税法,尤其是钞关、市舶司,这部分已经在做了,更加没什么疑问了。
    孙忠认真的研究了下这部分的内容,欣喜若狂,他笑着说道:“李尚书真乃是密勿帷幄,人望之如神。为太平宰辅,定策元勋是也。”
    “殿下,此乃定国六十四条,还请殿下准许。”
    朱文圭满是和煦的笑容,点头说道:“准。”
    这李贤的四曰朝纲,几乎把这南衙岌岌可危从危亡的局面立刻挽救了回来。
    李贤笑着说道:“我有新檄文,待咨政院用印,便可送往北衙了。”
    孙忠抓着拐杖站了起来,满是惊讶的说道:“新檄文?”
    李贤将新写好的檄文递给了孙忠,孙忠看完长笑不已,递给了王骥,王骥愣了许久才说道:“吾诚不如君贤啊。”
    谢琏看完也只能感慨,李贤真的好生厉害,这就是大明朝京官正五品的实力吗?
    谢琏眉头紧皱,他意识到了不对。
    正五品在大宴赐席上,连个座位都没有…
    这么个正五品出来就这么厉害,那北衙那群人得多厉害啊。
    李贤新的檄文,剥离了陛下七宗罪的部分,确定了是皇帝苛责,逼的大家不得不反,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核心的论点就是,陛下不要受奸佞的蛊惑!陛下啊,你赶紧改悔吧!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亲亲之谊!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戚畹帮衬!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良德缙绅!
    “好,好啊!不错,印绶监需要赶紧刻印,这咨政院大印,还是由李尚书持,诸位以为如何?”孙忠看完了檄文,连连点头,提出了建议。
    李贤打了个哆嗦说道:“还是会昌伯持有吧。”
    “我老了,不中用了,眼睛看不清楚,听不清楚,还没什么精力,如何处理这些错综复杂之事呢?还是李尚书来吧。”孙忠要是再年轻十岁,他就拿着这印了。
    孙忠倒是想把咨政院大印给孙继宗,但是谁能服气呢?
    这个蠢儿子,他自己都想打死。
    “要不让靖远伯持印?”李贤当然不愿意沾染这种晦气的东西,持这印绶,岂不是要上皇帝送太医院的名单吗?
    王骥摇头说道:“李尚书既然是提议设立咨政院之人,那就李尚书持印吧,我觉得可行。”
    李贤除了才能,既没有钱,也没有兵,更没有自己朋党臣工,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李贤颓然的看了眼谢琏,无奈的说道:“要不谢侍郎持印?”
    谢琏摇头摆了摆手,他何德何能,他就是李贤手下干活的驴罢了,他哪有拿主意的能力?
    李贤无奈,叹息的说道:“那只能我拿了,唉。”
    李贤在朝堂之上,一口一个陛下,说他是心怀故主,那是必然的,但是他被胁迫着不得不造反,的确合适持印绶。
    咨政院有三票,李贤是文渊阁大学士,持有咨政院大印,但是他不投票。
    三方商定好了,他负责印章,但是他又有实际的权力,财经事务。
    在经过了三个多时辰的商定之后,朝纲总宪终于定了下来,印绶监也用最快的速度,制出了咨政院大印。
    李贤看着这大印上的「咨政院文渊阁大学士李贤」几个字,就是无奈。
    这檄文入了京,陛下的怒火,可想而知。
    但是他不能让江南乱了,这是他的命。
    李贤按下了自己的印绶在檄文之上,满脸悲苦,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呢。
    朱文圭笑着说道:“退朝。”
    “恭送殿下。”诸多朝臣行礼。
    朱文圭回到了破败的南京乾清宫内,这是他的寝室,十分的破败,自己的妻儿都在这乾清宫内。
    朱文圭想了想,将今天的事儿,写到了一张纸上,吹干了墨迹,掏出了自己的印按在了上面,他站起身来,来到偏殿叫了一个小黄门过来,说道:“送会同馆天使岳谦。”
    他虽然不谙世事,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分量。
    这个小黄门是他在高墙中给他送饭,陪他说话,送他一家老小去凤阳府的那个太监。
    朱文圭再入南京城住到乾清宫的时候,才知道他在乾清宫当差。
    乾清宫没几个太监,南衙僭朝的财政捉襟见肘,也给他配不了多少人。
    孙忠完全没想到这个被关了五十多年的建庶子,居然还有可以用的人,压根没有对朱文圭有任何的设防。
    有人把朱文圭当回事吗?没有,所有的人,都当他只会和煦的笑,只会说准。
    也没人把他当人看,除了陛下。
    是陛下宽宥了他,把他从高墙里放了出来,是陛下让他见到了那个天窗里的天日是何等模样。
    这个太监换了身衣服去了会同馆,随着送菜的庖厨溜了进去,见到了岳谦。
    岳谦呆滞的看着这太监,拿着手中的书信说道:“你是宫里的人?”
    “咱家给建庶人送了三十年的饭。”太监笑着说道:“建庶人蒙昧未曾开智,但并非不知天命之人,今日朝堂之上的事儿,建庶人都写了下来,可以一并送到京师。”
    “咱家每七天来一次,把朝中诸事都理清楚,送于天使。”
    岳谦惊讶万分的说道:“辛苦。”
    太监走了,留下了岳谦、季铎和袁彬三人目瞪口呆,这僭朝是全员内鬼不成?
    “这算是陛下的家事还是国事啊?”岳谦看着那封未曾封好的书信,无奈的说道。
    南京乾清宫并无火漆,自然无封。
    岳谦再问:“这信,咱们看不看?”
    季铎和袁彬立刻不断摇头,私拆皇室书信,杀头的罪名。
    袁彬干脆拿出了火漆,把信封上才松了口气说道:“管他国事还是家事,送到京师,陛下头疼就是。”
    季铎连连点头说道:“也对,咱们办差的,掺和这等事儿干啥。”
    袁彬出去打探消息,写成了奏疏,加上朱文圭的书信和李贤的陈情疏,火速的送往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这三份东西,说的都是一件事,咨政院的印把子,已经被李贤握在了手中。
    朱祁钰也收到了檄文,他只是研究了下咨政院的印玺,至于内容,他也没仔细看。
    他知道这些人的诉求,但是他可没打算改悔,他准备去南京,无力说服对方。
    “再不打过去,李贤岂不是要当老大了?”朱祁钰拿着这书信,哭笑不得的说道。
    建庶人居然克服万难,把书信送到了会同馆,是朱祁钰完全没想到的事儿。
    虽然建庶人字不好看,但也比脱脱不花强上百倍千倍。
    朱文圭说他不是不知天命之人,只乞求事毕,能饶妻儿一命,哪怕是再束之高墙。
    兴安看了许久,想了想试探的说道:“孙忠一旦病故,整个叛军能拿主意的人,实际上,就是李贤了。不知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拿着书信看了许久,点头说道:“印玺信之,唉,这帮人哪里懂什么国家之制?李贤好手段啊。”
    “陛下,诸王明日进京了。”于谦俯首说道:“时汉庶人造反,杨荣首劝帝亲征,帝难之。夏忠靖夏原吉曰:独不见李景隆已事耶?帝意遂决。”
    “陛下该找个监国的人了。”
    诸王造反的平叛,陛下必须要亲征,这也是大明朝的规矩。
    当初建文皇帝让李景隆平叛,怎么都无法平定,李景隆有大功于燕府,最终让燕府靖难成功。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有意襄王监国。”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襄王无疑是个好的人选。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张皇失措的说道:“陛下,襄王他…襄王他昨日起头痛不已,病了。”
    这个生病的时机很是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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